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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通訊連男兵很少,也就是幾大員。在這幾大員裡,馮家福是最得寵的一個——他會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紅姐……開初的時候,為這事,連長還批評過他。女連長很嚴肅地說:「這是部隊,啥姐不姐的?你以為你還是個老百姓?胡鬧!庸俗不堪!再不能這樣了。聽見了麼?!」他就怯生生地回道,「聽見了。」可是,在私下的場合,背過臉兒的時候,他照樣喊。那一個「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況且,老五的喊法與別人不同,老五很會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時候,那張臉看上去綿綿羊羊的,甚至還有點迷瞪,帶一點羞澀,一點癡乎乎的傻氣。臨開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著一層水氣,也不看人,聲音是往下走的,姿態也是往下走的,一隻手扣著另一隻手的指頭,聲音裡帶著一股甜絲絲的紅薯味,是北方的紅薯味——沒有經過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軟了的紅薯味,很土。那一聲「姐」喊得無比真切,餘味無窮,聽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動了心。

  「姐吔……」

  於是,有了這麼一聲「姐吔」,那些女兵們心都軟成了豆腐,一個個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樣。有了什麼好吃的,就給他留著。有了什麼好玩的,也想著他。包括那位對女兵十分嚴厲的女連長,漸漸也對他另眼相看,不由地放寬了對他的要求。這女連長在家裡是長女,由於出身於高幹家庭,十三歲就當了兵,個性是很強的,脾氣也大,看上去是一個很鋼的女人。可見了這個「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別喜歡他,小福兒,小福地地叫,叫得很親。連長喜歡他,女兵們也跟著嬌他。在部隊裡,女兵招得很少,能當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況是來大上海當兵?那一個個說起來,大約都是有些淵源的……所以,這些女兵們一個個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許一個電話打過來,整個衛戍區都為之一震!這些個有來歷的姑娘雖然當兵了,受些約束,但在生活上,該講究還是很講究的。今天這個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個買管牙膏、香皂、小鏡子,後天是髮卡,絲襪,還有小吃、小點心什麼的……而且都是指定要這種或那種品牌的。按紀律,女兵們是出不去的,女連長根本不准她們的假。在整個通訊連,惟有馮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訊員嘛。通訊員本就是個跑腿兒的,出外的藉口很多,拿文件啦,取報紙啦,送材料啦……衛戍區從北院到南院隔著一條大馬路,出了大門,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連長就是萬一發現了,一般也不會多說他什麼。於是,她們需要買什麼的時候,都交給他去辦,他也會辦,無論多麼難買的東西,他都能買到。就這樣,一來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採買」和「小跑兒」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要是細究,上海也是很狹的,因為在高樓的後邊隱藏著一條條曲裡拐彎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從這條或那條「弄堂」的「閣樓」裡走出來的——雖然看上去很「派」。由於城市的大,也由於個人空間的狹,上海人說話的語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裡都含著一支「袖珍衝鋒槍」——有橫掃一切的氣勢,也有依依呀呀、一吐為快的憋悶。上海人是很講「體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來的「花頭」,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計較的,計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別認真,也特別的周到細緻,細緻到了絲絲入扣、處處見巧的地步!應該說,上海是一個很女性的城市。在外灘,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氣把男人們熏得一個個裡裡氣氣、嘎嘎咕咕的,連說話都帶有一股糯米糕的氣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聽口音不對,先先地就對你輕看了三分!按說,在這樣一個讓人發暈的城市裡,一個來自北方的小個子男人是很難站住腳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邦菜」,甚至連江浙一帶的「娘希皮」都不會說……可誰也沒有想到,馮家的老五——這個諢名為「孬蛋」,官名為馮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上海之後,居然是如魚得水!

  可以說,最初的時候,整個上海是馮家福用步量出來的。那時,他就像一個小黑豆掉進了黃浦江裡,有些孤獨,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個人也不認識,那些體面,那些繁華,那些鮮亮和滋潤,都與你沒有一點關係。你想,那心裡會好受麼?好在他有地圖,他特意買了一份上海市區交通圖,一邊走一邊看,嘴裡念念有詞地背著那些區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麼「陸家嘴」,什麼「提籃橋」,什麼「外灘」,什麼「董家渡」、「龔家浜」、「朱家弄」、「鴨場浪」……這都是些什麼呢?拗口不說,一點也不洋氣。只有南京路,淮海路,霞飛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記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買東西的地方。有時候,走著走著,忽地抬起頭來,看著那一幢幢的高樓,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覺得特委屈,尤其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時候,就覺得嘴裡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沒有多久,上海這個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樓林立,你一個人也不認識,孤是孤了一點,雖漂漂泊泊的,然而卻沒有人去打問你的來路,也沒有人關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說,他穿著軍裝呢,軍裝本身就會給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買東西也是帶著錢呢(當然是「姐」們的錢),只要你拿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沒有人會嫉妒你(決不會像在鄉下那樣)……賬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給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後,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麼去乘公共汽車了,他就開始串「弄堂」抄近道了……當他走進「弄堂」之後,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個一個的小閣樓,一幢一幢的石庫門房子,一間一間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就像是一個個疊疊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著各種小巧圖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說的那樣,實在是「螺絲殼裡做道場」……那逼仄,那豁亮,那擠壓,那精巧,那狹小,那滋潤,那惡言,那軟語,那從小弄堂裡溢出來的傲慢,一下子讓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對不對呢?

  在上海,他雖然只是一個跑腿兒的小通訊員。可慢慢地,經過女兵們的一再宣揚,他竟然成了衛戍區最有辦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對來說,部隊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較少的,比如新近調來的軍官,或是剛剛隨軍的家屬,要是有個什麼事,也都托他來辦。比如,轉一下關係,辦個「煤氣證」,家裡安部電話什麼的,人們就說:找小福子,他能辦,再難他也辦。既然姐們說了,他也就一一應承下來,去給他們辦。這樣一來,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務!就見他一天到晚在外邊跑……當然,時間是長了一點,有時候,一連十幾天都見不著他的面,女連長或是一些軍官家屬也會把他找來問一問,跑得怎麼樣了?他就說,沒問題,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電話是很難安的,「煤氣證」也是極難辦的,就這麼一個穿軍裝的小黑孩,一張嘴說話就上得掉渣,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關係也沒有關係……可到了最後,居然也給跑下來了。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麼跑的呢?沒有人問,也沒人去打聽,反正是跑下來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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