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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當然,他也有難受的時候。有一次,他在外邊跑了一天,回來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也不去食堂吃飯,就在屋角裡蹲著。他有個習慣,有心思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蹲著。飯後不久,那些「姐」們就找來了,一個個關切地問他,小福子,你怎麼了?他說,姐,沒怎麼。沒事,我沒事。他越說沒事,女兵們越是問,問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兒不舒服了?可問來問去,無論你怎麼逼他,他就是不吭!門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來,說沒事,真得沒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們嘰嘰喳喳地說,怕?有這麼多姐呢,你怕什麼?他眨蒙著兩眼,突然說:我怕錢。女兵們一個個都怔住了,怕錢,錢有什麼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錢花了?說著,幾個「姐」就要掏錢給他……可是,他卻說,不,我只是怕錢。

  可就在這天夜裡,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見了面,哥把他約到了上海街頭的一個小飯館裡,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哥什麼也沒有說,只說,我出差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著哥,似乎想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怕……哥也沒有再問什麼。只是,吃完飯的時候,哥從兜裡掏出了五千塊錢,默默地放在了飯桌上。他心裡一濕,叫了一聲:「哥吔……」哥並沒有點破什麼,哥只說:「上海地方大,用錢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聲:「哥吔……」哥擺了擺手,說:「別說了。」他知道,哥的工資不高,那錢,也許還是借的,哥已經是盡其所能了。

  馮家福心裡非常清楚,這五千塊錢送的是多麼及時,多麼的重要!也可以說,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沒有一筆周轉的錢,他做的事,也許就露餡了,完了。可是,哥怎麼會知道他的情況呢?哦,他想起來了,就在三天前,他猶猶豫豫地給哥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上,哥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事麼?」可電話撥通後,他突然又後悔了,怕哥罵他……就什麼也沒有說。他說,沒事。沒什麼事。哥「哦」了一聲,說沒事就好。可哥還是來了。在最關鍵的時候,哥來了。

  哥走的時候,沒有買臥鋪。上海是個大站,來往的人特別多。在上海,如果不買臥鋪,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麼一路站著回去了,兩天兩夜呀!……哥雖然不說,他知道,哥是為了省錢!此後,那些錢是怎麼花的,哥一句也沒有問。

  當兵三年,馮家福過的幾乎是一種馬路生活。雖然也穿破了幾身軍裝,可他的大多數日子是在大街上度過的。那時候。他有很多時間泡在上海的街頭……除了採購以外,就連那些自認為很瞭解他的姐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按說,三年之後就該復員了,馮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復員的準備。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裡,他很憂鬱,見人就帶著一種告別的意味,一次次地對那些女兵說:姐吔,我該走了。

  那「憂鬱」是很煽人的,女兵們不答應了。她們是那樣地喜歡他,他是她們的「小黑豆」,他也是她們的「腿」呀!轉幹是不可能了,轉幹必須得有軍校的學歷,那就讓他轉志願兵吧。連裡沒有問題,連長也希望他留下來,可轉志願兵也是要層層報批的,通訊連並沒有這樣一個崗位。到了這時候,女兵們也都說要幫他,可是,她們也就打了幾個電話,該托關係的,也的確給托了。就這麼托來托去,那「表」真的就讓他填了。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後,他才給哥打了一個電話。哥接了電話就說:「老五,是轉志願兵的事吧?你別急,我馬上托人給你辦。」他說:「哥,『表』我已經填了,問題不大了。」哥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說:「批了麼?」他說:「快了吧?也就三兩天的工夫。」哥遲疑了一下,說:「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卻在電話裡說:「哥,我就再幹兩年吧。這身軍裝,我還是要脫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時候,他還是被上邊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沒有高中的學歷,也沒有評過「五好戰士」什麼的……當女連長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說:「連長,我……」女連長就安慰他說:「還有幾天時間,我再去給你爭取一下。」喜歡他的那些女兵們說來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這會兒,那話卻說著說著有些「原則」了,雖然她們口口聲聲地說讓他別急,還要想辦法幫他……可他想,話是這麼說,只剩兩天時間了,要是說不下呢,他不就完了麼?這麼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趕忙去給哥打電話,可是,電話打到了那邊,卻沒有人接。連著撥了幾次,終於有人接了,卻說哥出差了。

  這麼一來,馮家福想,看來,他就只有復員這一條路了……這天,他心裡鬱鬱悶悶的,整整在外邊轉了一天。他心裡說,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來的時候,就見哥在衛戍區的大門口站著!

  後來他才知道,哥是坐飛機趕來的。哥已經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了。至於哥怎麼辦的,都去找了誰……哥一句也沒有說。哥手裡提著一袋「大白兔」奶糖,就在寒風裡站著,哥說:「你不是要再幹兩年麼,那就再幹兩年吧。」

  他脫口說:「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說:「我相信你。」

  此後,轉了志願兵的馮家福就發生了一些變化。在面上,他還是很活絡的,女兵們有什麼事托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照辦。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不知不覺的,就有了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距離。

  是呀,說起來,那些女兵們的確都喜歡他,可那是把他當作小「玩具」來喜歡的。當然,有的乾脆就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待,一個看上去「土」得有趣、從北方農村出來的「小黑豆」。這裡邊有很多居高臨下的憐愛成分——他是那樣矮小。至於說看重,那是沒有的。在通訊連,甚至沒有一個女兵真正地把他當作一個男人來看待。甚至於當她們說些女人間的私房話時,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們眼裡,他是很中性的。她們的眼眶是那麼高,她們的期望是那樣的大,她們真正關注的是衛戍區那些有背景、有學歷、有才華,兩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軍官們——那才是她們心儀和歸宿!

  這些,馮家福心裡是清楚的。這些高傲的「姐們」,也都是「傷」過他的。那「傷」,是在心裡……

  可是,一年後,突然有那麼一天,他著實讓她們吃驚了,甚至可以說是驚得目瞪口呆:他要請她們吃飯——在上海最有名的錦江飯店請她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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