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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按說,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資本的,他畢竟是國內軍內最著名的電訊專家,他那一頭白髮,根根都是學問!可就是這樣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間又做出了一件更讓人費解的舉動。那天,上「大課」的時候,在一個容納好幾百人的階梯教室裡,金教授站在講臺上,先是拿起花名冊看了看,沉吟片刻,突然昂起頭來,說:「馮家運同學來了麼?——站起來。」軍校畢竟是軍校,幾百個學生,全都挺胸抬頭,筆直地在椅子上坐著,沒有人動,也沒有椅子響,一時,整個階梯教室鴉雀無聲……於是,金教授再一次大聲說:「馮家運同學來了沒有?請你站起來。」這時,只聽後排的座椅響了一下,一個面色熏黑、滿臉漠然的學生站了起來……教室裡陡然靜了,靜得肅然!學生們都領教過金教授的嚴厲,金教授是很少用「請」字的,這次,他出人意外的用了一個「請」,不是諷刺那又是什麼?接下去,金教授一定會暴跳如雷!——不料,只見金教授疾步走下講臺,踏著階梯教室的臺階一步步地向後走去。這時候,在若大的階梯教室裡,有了一些騷動,學生們齊刷刷地扭過頭來,向後看去,就見金教授走到後排離馮家運有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無比高貴的頭顱,彎下腰去,對著馮家運深深地鞠了一躬!緊接著,金教授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靈感——謝謝!」

  那一堂課金教授講的無比精彩,可學生們誰也沒有聽進去,竊竊私語聲充滿了整個教室……使同學們震驚不已的是,這樣一個總是坐在後排的黑小子,這樣一個滿身羊臊味的傢伙,這樣一個從來不大說話、也不大起眼的「木頭人」,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傲慢無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貴的頭,給他——鞠躬?!這,這,這……不是兒戲吧?不是做夢吧?怎麼會呢?他,就憑他,能給金教授「靈感」麼?!

  ——他是誰呀?!

  課後,同學們奔走相告,還有的四處去打聽馮家運的來歷,想知道這王八蛋到底是那路「神仙」……可是,遺憾的是,他們打聽來打聽去,誰也沒有打聽出來什麼。倒是有人見他總是一個人(他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淨的羊臊味,沒有人願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的走在通向圖書館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學院北邊那個小樹林的後邊看月亮,僅此而已。終於,有兩位女同學大著膽子去問了金教授,在學院裡,金教授惟獨對女同學的態度稍稍和氣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話,教授說:「嗯,他的『羊屎蛋理論』對我很有啟發。」那麼,什麼是「羊屎蛋理論」呢?這就沒人知道了。

  這個所謂的「羊屎蛋理論」,後來以「『點』的無限組合」為題,出現在金教授有關電訊學的一篇論文裡。這篇論文發表後,在世界電訊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據外電報道,西方一位電訊學權威說:「『點點點』理論『是目前電訊學界最前沿、最具有東方美學特徵的創新理論,它對世界電訊學具有」衝擊波效應「!

  後來,人們終於發現,金教授有晚飯後出外散步的習慣。在學院北邊的那個小樹林裡,金教授就這樣跟那個叫馮家運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時候,月亮很大呀!

  馮家運再次引人注目,是安全部來校挑人的時候。那天晚上,馮家運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還像往常一樣,晚飯後獨自一人來到了那個小樹林裡——小樹林後邊就是射擊場。那時,月光半明半暗,小樹林裡灰濛濛的,他就這麼默默地在林間的一張長條木椅上坐著……這時候,突然之間,槍聲響了!一陣「乒乒、叭叭……」之後,他沒有動,也沒有扭頭,仍然木木地在那兒坐著。過了一會兒,只見學院的政治部主任帶著兩個身穿便裝的中年人出現在他的面前。看見主任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立正——爾後向主任敬禮。主任說:「馮家運。」他說:「到。」主任說:「這兩位同志是安全部的,他們有些問題想瞭解一下,你要據實回答。」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爾後說:「聽見槍聲了麼?」他回答說:「聽到了。」那人問:「幾槍?」他說:「六槍。」那人點了點頭又問:「方向呢?射擊的方向。」他說:「左側三槍,右側三槍。」那人說:「距離多遠?」馮家運說:「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點點頭,笑著說:「為什麼不跑?」他說:「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跑。」問話很簡單,就這樣結束了。此後,馮家運得到了安全部的高度評價。他的評語是這樣寫的:此人有靜氣。可用。

  再後,學院的政治部主任撓著頭,十分感慨地對人說:「這個,這個……馮家運太他媽的了!看著像個木頭疙瘩,操——邪乎著呢!」

  是呀,在陸軍學院,這樣一個沒有什麼背景、也沒有家學淵源的鄉下小夥,外語考試聽力第一,筆譯第七,口譯雖差了一點,也排在第十九位,這又是得益於什麼呢?同學們真是不服氣呀!可不服氣又有什麼辦法呢?!

  畢業在即,事關前程,馮家運給哥打了一個電話,請教哥該往何處去?這時候,他是徹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電話裡沉吟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覺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說:「就——武官吧。」

  於是,馮家運碩士一出校門就被破格授銜為少校,成了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武官,成了駐南美國家的一個使節了。這在六年前,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時候,這王八蛋竟然還帶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學同學,陸軍學院外語系畢業,正是大著膽子去問金教授的兩位女同學之一——曾幾何時,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過五年,當他攜妻歸來的時候,已是上校了。

  3.我嘴裡有糖

  對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閑棋。

  按說,老二、老三「定位」後,按哥的構想,接著本該提攜老四,可老四大愚直,竟執意不願出來,也就罷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對於老五的安排,哥是最省心的。這時候,兄弟五人已殺出來了三個,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勢。那麼,馮家從鄉村走向城市的總體構想已算初見成效。所以,哥是在沒有一點壓力的情況下走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邊撐著,對老五,哥已經不打算再要求他什麼了……然而,這一步看似毫無匠心的閑棋,隨隨便便就那麼一擺,卻走得恰到好處,此後竟成了哥的神來之筆!

  應該說,哥對老五是有些溺愛的。在馮氏兄弟中,老五年齡最小,個子最低,臉皮最厚,也是最貪嘴的一個。於是哥就給他找了一個條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衛戍區。這沒說的,這是哥的關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上海之後,再次分配的時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憑的是他的靈性。在部隊裡,個矮的人是比較沾光的。在軍人眼裡,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關心、被呵護的對象了。老五由於個子低,倆黑眼珠撲棱撲校的,站在人群裡就像是個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樣兒挺招人喜歡。於是,分兵時,他被通訊連的女連長一眼看中,手指頭就那麼點了一下:「你——出列。」這一「出列」,就被留下來了,成了通訊連的小通訊員。通訊連大多是搞話務的女兵,這在軍人眼裡,那可是個花團簇集的地方啊!就這樣,他一下子就掉到「花叢」裡去了。

  老五的部隊生活跟任何一個哥都是不一樣的。首先,他在大上海當兵,條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說,在部隊裡,老五幾乎沒吃什麼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現在嘴上。在通訊連裡,老五有一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法寶」,這「法寶」幾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時間裡,成了通訊連的一個「自由人」。其實,那所謂的「法寶」不過就是一個字,一個很簡單的宇:

  ——姐。

  他見人就喊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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