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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老人說:「後來,當我檢索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身上是有『窮氣』的,那個『窮』字一直伴隨著我。人一窮,志必短。那所謂的『進步』,只是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圖謀罷了。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氣候決定導向的。在你面前,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要說的是,我一直是一個跟著潮流走的人。從大時間的概念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這些年,一個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經過一些反復,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況且,還有思維的慣性,那慣性也是很可怕的……當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鬥了很多年,鬥的很辛苦,也很虔誠。那時候,就在家裡,我們倆對著主席像辯論,你一派,我一派,兩種觀點進行辯論,爾後是互相揭發,老天,揭著揭著就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那會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比著背語錄,你背一條,我背一條,背著背著,一激動就背錯了,錯了就對著主席像請罪,一次次地鞠躬、請罪。在那些日子裡,她幾乎天天讓我請罪……互相之間已沒有了愛,只有恨。爾後,我們就分手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現在想來,那所謂的『家庭革命』是多麼滑稽,又是多麼的可怕!在那個年代裡,人們都渴望純粹,可純粹的結果卻走向了極端。真是不敢想啊!……」

  老人說:「現在,時代的氣候變了,人也會跟著變。我成了一個種樹的人,我喜歡樹,樹就是我的親人。那時候我們有那麼多的理論,現在想來,吃飽飯,過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論。」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語氣說:「孩子,種樹吧。樹是人類的天然庇護。你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樹,會是什麼樣子?樹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類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惟一可以給人類帶來好處,而無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種樹,就來找我,找我吧。」

  劉漢香默默地望著老人,說:「樹?」

  老人肯定地說:「樹。」

  劉漢香像自言自語地說:「樹能給人什麼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說:「樹能給人什麼?我告訴你——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樹是生命之源!」這時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兩盞燈!他喃喃地說:「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聽我給你講講樹吧。你想聽麼?你願不願聽?你不怕我嘮叨吧?樹……」

  劉漢香被打動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緊接著,她說:「老伯,我有一個條件,你能答應麼?」

  老梅說:「你說,你說。」

  劉漢香說:「我想當你的學生,在這裡跟你學一年,就學植物,學種樹。可以麼?」

  老梅望著她,說:「一年?」

  劉漢香說:「一年。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打掃衛生……這就算是我交的學費,成麼?」

  老梅沉吟片刻,說:「還要加上一條。」

  劉漢香望著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說:「——聽我嘮叨。你還不能煩!」

  劉漢香笑了,說:「成。」

  老梅說:「那就一言為定?」

  劉漢香說:「一言為定。」

  7.一把笤帚的力量

  馮家昌病了。

  這麼多年來,馮家昌從沒請過一天假,也沒敢害過一次病(農家子弟,正是「進步」的時候,害不起病啊!),就是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可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覺得他應該「病」一下。

  這病也不完全是裝的,他確實是有些心力交瘁!近段日子以來,他幾乎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常常是瞪著兩眼直到天明。是啊,漏洞總算堵上了,還會出什麼問題呢?他分析來分析去,為了那個職位……心焦啊!

  他知道老侯還在活動,老侯一直沒有停止活動!

  這一次,老侯把他的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他幾乎天天晚上往一、二、三號首長家跑,不斷地施展他那「打耳」的絕技。更為要緊的是,突然有一天,四號首長家來了一位小保姆,那小保姆是個四川姑娘,這姑娘長得很秀氣,倆大眼忽靈靈的,很討人喜歡,首長的夫人特別滿意。不用說,這一定是老侯推薦的。還有消息說,那其實是老侯四川老家的一個表妹!據說,就在前天晚上,已退居二線的趙副政委去了五號首長的家,老頭是拄著拐杖去的。在更早的一些年份裡,五號首長曾是趙副政委的老部下。可以想像,老上級屈尊去看昔日的下屬,那一定是遊說什麼去了。於是,就有風聲傳出來了,說政委說了,這麼多年了,猴子也該動一動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馮家昌能不急麼?!

  馮家昌也不是沒有行動,只不過,他行動的方式跟老侯不同罷了。他是把事情分做三步走的。首先,他跟遠在京城的老首長寫了一封信,詳細彙報了自己的工作情況。這樣的信,他原打算寫三封,就是說先投石問路,繼爾是交「心」,接著再談自己的問題,期望他能在最關緊的時刻打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早了不行,打晚了也不行……可是,就在他剛要寫第三封信的時候,老首長突然患病住進了醫院。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事情就沒法再提了。馮家昌心裡清楚,一個重要的砝碼,就這麼失去了。他心裡不由地暗暗地埋怨說,老首長啊,你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採取的第二步行動,是主動湊上去給動員處幫忙。動員處的小馬,馬幹事,人是很靈的,就是筆頭子差了一點,他說他啥都不怕,就怕寫材料。過去,每逢寫「材料」的時候,小馬總是讓他幫忙看一下,提提意見什麼的。可這一次,時逢年底,動員處要寫總結的時候,他就湊上去了,很主動地去給小馬幫忙。而且,還不辭勞苦地幫他跟各縣的武裝部打電話,統計數字……小馬對此很感激,還專門要請他吃飯。可是,小馬並不清楚,他這樣做是另有用意的。趁著給小馬幫忙的機會,他詳細瞭解了動員處歷年的工作情況。爾後,他一連熬了幾個晚上,嘔心瀝血,終於寫出了一篇題為《動員工作的新思路》的文章。此文他一共打印了四份。一份直送軍直系統的《內部通訊》;另外三份通過機要處的小郭送給了一、二、三號首長……為了不漏一點風聲,他先是以李冬冬的名義,給打字員小黃送了一套進口的化妝品;接著,給機要員小郭塞了一條三五煙;爾後,又托人給《內部通訊》的編輯老戴捎去了一幅名畫。老戴這人不吸煙不喝酒,酷愛收藏字畫(這幅名畫是從李冬冬父親那裡要來的),條件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近期刊登出來。在電話上,他對老戴說:「戴主任,那個那個那個,收到了麼?噢,那就好。真跡,絕對是真跡!……戴主任啊,托你那件事,十萬火急!拜託了,拜託拜託……」待這篇文章登出之後,可以說墨汁未幹,馮家昌就以航空郵件的方式,快速地寄給了李冬冬在大軍區的一個叔叔,期望他能在最佳時機(既早不得,也不能太晚),以簡報的形式批轉下來——他知道,由上邊批轉下來的簡報,首長們是都要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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