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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老喬就說:「漢香啊,閨女。不瞞你說,早年,我是殺過人的。這話,一村人我都沒說過,今天就給你說了吧。當年,我的確是在西北馬步芳的隊伍上幹過事。那時候,我是個馬醫,是給馬看病的。馬通人性,在軍隊裡,終年行伍,馬跟人一樣,也是憂憂忿忿,七老八傷的。當年,我曾親眼看見一匹高頭大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著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麼站著,『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樣,要是淤積過久,總有一天就倒下了……說起來,我這一手針,還是跟我師傅學的。當年,我師傅曾經有一個名揚西北馬家軍的綽號,叫『一針寒』。在給馬醫病的這個行當裡,我師傅可以說是頂尖的高手,人稱馬爺。那時候,馬爺一針下去,無論多烈、多強的馬,都會通身大汗,抖動不止……可馬爺有個不好的毛病,說句打嘴的話吧,他是個採花賊。我這師傅,他不管走到哪裡,就采到哪裡。他腰裡常揣著一條汗巾,大凡他搶了人家的姑娘出來,翻身上馬,帶到野外,一針下去,那姑娘就不動了,然後就把那條汗巾鋪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訴我這叫『采梅』,說是潤針用的。那時候,對這方面的事情,我並不懂。既然師傅說是潤針用的,也就認為是潤針用的。後來,慢慢的也就知曉了一些事情,終於有一天,我跟師傅翻臉了——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師傅跑了。那時候我師傅已經六十多歲,可以說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這叫我萬分仇恨。於是,我在祁連山裡追了他們七天,終於追上了他們。那一刻,當我端槍對準師傅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卻突然護在了師傅的身前!這時候,我就看著那女子,一時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了……於是,我就問她:為啥?!那女子就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終身難忘的,那女子說,活兒好!這時候槍就響了,是師傅先開的槍,我後開的槍,我一槍穿透了他們兩個!師傅槍法很好,可他畢竟老了,手有些抖,但還是打中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師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兩人死時還抱得緊緊的。那時我已萬念俱灰,滿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裡一個是空,一個是輕……就覺得這人活著實在是沒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時候心裡是啥滋味?人只要一松下來,比屁還輕。可就在這時,你猜我看見了什麼?——螞蟻,是一隻紅螞蟻。那螞蟻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當我看到這只螞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聲哇。那時候,螞蟻看著我,我看著螞蟻,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不知道看了多久……藍天白雲,四周寂無人聲。在沙漠裡,在這麼一片連草都不怎麼長的窪地上,怎麼會有螞蟻呢?況且還只有這麼一隻螞蟻?我就覺得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螞蟻。古人雲,螻蟻尚且,何況人乎?於是,我就帶著這只螞蟻往外爬。我受的是重傷,那子彈就打在離心臟很近的地方……我把那只螞蟻放在一個鋪了沙子的小藥盒裡,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來看一看,爾後再爬。每次把那只螞蟻放出來,它就開始拼命地往前爬,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爬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覺得再也爬不動了,我就把那只螞蟻放出來,心裡說,螞蟻呀螞蟻,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爾後,我伸出手來,想捏死那只螞蟻,你想,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捏死一隻螞蟻也不算什麼。可是,手伸出來了,螞蟻卻一點也不懼,它仍然在爬,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爬……這時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惟一的伴兒呀!我知道早晚也是個死,可有了這只螞蟻,也就不那麼孤獨了。於是,我突然決定要跟這只螞蟻賭一賭,如果螞蟻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螞蟻一直活著,我就一直爬。就這樣,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該絕,終於碰到了一支駱駝隊……後來,我就跟那只螞蟻分手了。分手的時候,我給那只螞蟻敬了個禮,那時我還算是個軍人,行的是軍中大禮。我有幸能活下來,憑的就是這只螞蟻呀!今生今世,有兩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螞蟻來自何處?二是那女人的話,那女人嘴裡說的,到底是『活兒好』還是『好兒活』……」

  接著,老喬又說:「漢香啊,在村裡,我走路時,是不是常惹人笑話?我知道,他們背後都說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喬撇子』,這我都知道。可沒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螞蟻,今生今世,我惟一不敢踩的就是螞蟻。螞蟻是我的恩人,是螞蟻點化了我。說起來,那女人我也是不該殺的。走了就走了,殺她幹什麼?俗話說,人不知輕重。其實,只有死過一次的人,才知道什麼是輕,什麼是重……」

  人都有歷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那歷史就藏在各自的心裡,如果他不說,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歷了怎樣的活……活,好一個活!那一個字裡又藏了多少玄機?!

  話是這樣說,可劉漢香心裡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勞作,就像是一腔熱血潑在了狗糞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歷歷在目……忽然之間,那個字就碎了,碎的是那樣徹底!那痛,一脈一脈,一芒兒一芒兒刺到了極處,也細微到了極處。你不能想,無論你睜眼還是閉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記憶的裂紋,那裂紋裡撒滿了鹽粒,撒滿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鹽漬出來的。在槐林裡,在麥秸垛裡,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樣那樣好過……好的時候,人為什麼就那麼癡?為什麼就那麼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劉漢香大睜著兩眼看著自己。她看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結局在這兒等著呢,結局就是這樣等待著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樣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她是自己走來的。她也在悄悄地給自己置辦著嫁妝。那是憑著心思一點一點積累的,今天存一小塊布,明天留一小股絲線,後天找到了一個新式的圖樣,連一個繡了鴛鴦的枕套也要積上很久……最初,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她在牆上劃了多少個道兒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淚,也有耐不住的時候,可她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挺著,一日一日地熬著。憑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麼?她的心氣有多高啊,她多麼想讓人看一看她來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讓人羡慕不已的驕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說上一聲,說他不願了,她也不會就這麼死等。他是寫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獎狀的背面寫上那三個字: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等著我——他是個男人哪,男人就這麼不可信麼?!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的煙雲,成了狗屎做成的夢!唉,她編了那麼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編織著自己的夢想,可編到最後,卻成了一張沒人要的破席片。這都是自己做下的呀!自己割的葦,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這就叫做自碾自,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誰呢?!

  螞蟻,實在是該問一問螞蟻,路程是那樣短,活又是這樣艱辛,你為什麼還要活?螞蟻要臉麼?螞蟻要不要臉?喉嚨裡總是很腥,血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壓下去,再湧上來,再壓下去,頭漲得像鬥一樣,那氣力真是用盡了!人到了這分上,無論是死還是活,都是恥辱的,你將洗不掉這份恥辱!就在大門外邊,一村人都看著你呢。有那麼多人看著你,一村唾沫,你怎麼就斷定,不會濺到你的身上?!

  久久,久久……劉漢香睜開了眼,木木地說:「喬伯,你去吧。我沒事了。」

  老喬說:「閨女呀,有句話,我還要說,人還是要見些世面才好。」

  劉漢香說:「世面?」

  老喬說:「出了門,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說:「喬伯,你去吧。我想獨自躺一會兒。」

  老喬歎一聲,走了。屋子裡頓時靜下來,那是一種很孤寂的靜,那靜裡透著一種空曠,是心靈的空曠。那空就像是蟲子一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人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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