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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過了片刻,只聽得門輕輕地「吱」了一聲,又有人進來了,那是老姑夫。老姑夫閃身進得門來,二話不說,「撲通」往地上一跪,顫著聲說:「漢香啊,你可不能死呀。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死。你可千萬不能有那種念頭,不管那狗日的如何,你都不能走那條路。閨女呀,恩人哪,聽我一句話,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就這麼說著,他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響!

  磕著磕著,老姑夫猛一抬頭,居然嚇了一跳!不知道什會時候,劉漢香竟然坐起來了。臉色刷白的劉漢香靠牆坐著,輕聲說:「爹,你這是幹啥?我說過要死麼?」

  老姑夫怔了一下,忙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經打發他們進城去了,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劉漢香笑了,劉漢香慘笑了一聲,輕聲說:「回來又如忙呢?」

  老姑夫遲疑了一下,說:「回來,回來就讓他……圓房。他,他要是敢不從,就扒了他那身軍衣!」

  劉漢香喃喃地說:「扒了又如何呢?」

  老姑夫張口結舌地說:「那,那,那按你的心思……咋樣才好呢?」

  劉漢香沉默了片刻,突然說:「爹,我餓了。你去給我找一碗雞蛋吧。」

  老站夫連聲說:「那好,那好。你等著,等著……」說著,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劉漢香一眼。

  劉漢香說:「去吧。真的,我餓了。」

  那碗雞蛋茶端過來之後,劉漢香一口都沒有吃,她實在是吃不下,一聞到那股味她就想吐,她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夜半時分,當人們睡熟的時候,院子裡突然有了些動靜。那聲音碎碎拌拌、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喉嚨裡塞了一些豬毛,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那氣息是一線一線往外擠的。接下去,那咯嘰、咯嘰的聲音又像是老鼠們在打架,聽上去七七雜雜……

  這時候,屋裡的劉漢香說話了,劉漢香說:「都進來吧。」

  四個蛋兒,一個一個的,垂頭進了屋。爾後,又一個一個,在劉漢香面前跪下了……其實,他們早就回來了,半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縣城了。只是他們不敢進村,他們怕那海一樣的唾沫!他們在外邊遊蕩了整整一大晌,一直熬到連狗都不再咬的時候,才悄悄地摸回村來。可是,又該怎麼說呢?

  劉漢香望著他們,厲聲說:「膝蓋就那麼軟麼?站起來。」

  於是,四個蛋兒,一個個都很聽話地站起身來,可他們的頭還是勾著的。

  這時,劉漢香輕聲說:「見著你哥了?」

  四個蛋兒,見「嫂子」憔淬成了這個樣子,一個個淚流滿面,誰也不敢說了。

  劉漢香再一次問:「老五,見了麼?」

  老五流著淚說:「見了。」

  劉漢香突然笑起來,她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又有一口鮮血從她嘴裡噴了出來……幾個蛋兒,驚慌失措地圍上前去,一個個叫著:「嫂啊,嫂……」

  劉漢香喘了口氣,喃喃地說:「你哥也真沒出息,不就是一個戶口麼?」

  這時候,老姑夫急煎煎地說:「我去!我連夜去。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吊死他的大門上!」

  四個蛋兒,又一個個惶然地望著父親,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漢香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去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行了。」

  5.一百六十步

  這是一條回頭路。

  來的時候,是挎著一個小包袱來的。走的時候,也挎著一個小包袱走。來的時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氣;走的時候,是啟明星作伴,五更雞相隨……來的時候,僅用了八十步。走的時候,卻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長啊!

  夜氣還未散盡,那黑也層層疊疊。老槐樹墨著一片影影綽綽的小錢兒,睡去的能是那槐前樹的靈性麼?碾盤還在,風也清,門洞裡那一團溫溫氳氳,能是條臥狗?寒氣又是哪裡來的,身後那小小碎碎的搖曳,鬼拍拍的,還有那濕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著,好短!啟明星還亮著,瓦屋的獸頭斑駁著一片猙獰,簷草萋萋,灰出一縷縷憐人的蓬勃。地光了,莊稼盡了,風送來了場院裡的熟腥,一季之中,等來等去,等到了收穫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誰家的老牛還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麼?豆腐家的灰驢一踏一踏地走著,磨聲緩緩,淋水瀝瀝,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著「礙眼」呢。人的路,許也是戴著「礙眼」麼,不然,怎就走的這麼瞎?

  按說,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早知如今,何必當初?那麼,有誰願走這回頭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時候你是一往無前,你舉著那個字,舉著心走過去,你眼前是那樣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廂情願地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腳步是那麼輕盈!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走回頭的路。這就是人生啊!回頭,回頭。走這種回頭路,你又是多麼傷心。記住吧,記住這一天,你走的是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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