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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3.一個牙印兒

  應該說,對劉漢香,他是有過多次承諾的。

  最早的,是一個牙印兒。那個牙印地,刻骨銘心哪!

  就在馮家昌臨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開花了!那時候,秋高氣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開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義寫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開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了河邊的小樹林。

  穿針引線的,仍然是饞嘴老五。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絲糖!於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時間一改再改:開初是馮家昌在縣上還沒有回來,他是穿著軍裝回來的……),終於在月亮開花的時刻,把兩個人約到了小樹林裡。

  月亮是很難開花的。只有天氣清爽的時候,且秋已伐過,大地上沒有了濕氣,冬季還尚未來臨,地這麼一曠,一展,天這麼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開花。「月亮花」是氣候和季節的傑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樣的天籟之意。它就像是銀兒做的墨書,花寫的潤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銀一銀、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駁與燦爛,讓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裡,劉漢香也成了月兒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銀銀、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寫滿了悵然。是呀,她的人兒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戀戀地牽著他的一個指頭,牽得緊,那心裡只想生出牙來,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裡,她說:「昌,你走過月亮麼?」

  他笑了笑,說:「走月亮?」

  她說:「走月亮。」

  他說:「怎麼走?」

  她說,「就這樣。你跟著我,來呀,就這樣……」他就跟著她走了,踩著銀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態的:有一錢兒一錢兒的,一牙兒一牙兒的,一蔓兒一蔓兒的,一虯一虯的;有蜂窩樣的,鳥巢狀的,瓣狀的,蕊狀的;有飽飽的一圓,有瘦瘦的一潤,有曼妙的一舒,有蒼勁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渾然天成!劉漢香就這麼牽著他,還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著跳,就像孩子一樣,傻呵呵的。

  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風朗月下,她忽然貼近他,細聲說:「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說,「咬吧。」她就說,「真的呀?我咬了?」他說,「你咬。」她再一次說,「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卻不再說了,就立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頭來,尋著話說:「天大亮了,天怎麼這麼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飽。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哪兒又是天河?你給我說說,你說說嘛。」這麼說著,她趴在他的肩頭上,又說:「我真不想讓你走,我捨不得讓你走……」他隨口說:「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說著,他笑了,不知怎麼,他笑得很緊。她說:「真的麼?」他說:「真的。」她說:「你騙我。軍裝都穿上了,你還說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攔你。男人都是要幹大事的,我知道不該攔你……」就這麼說著車軲轆話兒,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說:「我得咬一口,我得咬個能讓你記住我的地方。」爾後,她看看這裡,又摸摸那裡,肩頭上、背上、胸口,一處處都很珍惜的樣子。忽然,她說:「我給你咬個『表』吧?」他詫異地說:「表?」她說:「表。」說著,她打開了他的袖口,小聲解釋說:「我就咬在手脖兒上,咬個你能看得見的地方……給你個『表』。」他立時就明白了,說:「行。咬吧!」可這會兒,劉漢香卻顯得極為囉嗦,她說:「你怕疼麼?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裡含著一點輕視。她就說:「你別笑我,你笑我幹什麼?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記著。」於是,她貼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輕輕地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說:「就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見了。」接著,她又說:「要是別人看見了,不會笑話你吧?……不打緊,袖子剛好蓋住。你別讓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輕輕地,邊咬邊問:「疼麼,你疼麼?」他說,「螞蟻樣。」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緊一緊的,很獰。那疼也開始有了感覺,一齒一齒的……松了嘴,她就趕著問:「疼麼?」他說,「不疼。」她又貼上去,說:「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圓一些……」最後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頭裡去了!當劉漢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滿眼都是淚水。

  月亮開花的夜晚,蒼穹是那樣的明亮,大地上一片銀白,就像是鍍了光似的,一處一處都雪雪的。就連灰暗處也有花兒在綻放,那自然是影兒的花,墨墨斑斑,疏疏間間,詩動動、粉熒熒的。蟲意兒們也在齊聲鳴唱,這兒,那兒,有響兒,有應兒。戀戀的,話話兒的,綿綿的……這仿佛是秋愛的最後一博,是難以放棄的不舍和戀意,是大獲之後的寧靜,更是一種無聲的嘹亮!

  月光下,劉漢香牽著他的手看了又看,那「表」是半橢圓的,一齒一齒地痕著,月光下竟痕出了銀銀的青光!她心疼地從衣兜裡掏出一方手帕來,說:「回頭你包上,誰也別讓看,我不讓別人看……都沁出血來了。」爾後,她伸出手來,捋了捋袖子,說:

  「你也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太疼,別了。」

  她說:「不,你有了,我也得有。」

  他笑了,說:「你老說我『狼』。我怕咬重了。」

  她說:「『狼』就『狼』吧。這一次,我要你『狼』!咬吧,我不怕。」

  他說:「你可是支書的女兒……」

  她突然覺得十分委屈,一下子哭了,滿臉都是淚,說:「你怎麼還說這話?你老說這話……」

  他趕忙說:「好,好。我不說了。」

  這時,她手腕兒一伸,說:「那你咬,你給我咬一個。」

  他說:「別了,小孩家家的。」

  她固執地說:「那不行。『表』是一對兒。『表』得是一對兒!——你得給我留個記號。」

  他說:「你可別怕疼。」

  於是,他就咬了,他咬得很重,那牙在手脖兒上不由地「獰」了一下,她也跟著不由地「噝」了一聲,沒動……爾後,他抬起頭,看著她說:「好了。」

  她抬起手來,看了看腕上的「表」,一個痕痕印印的「肉表」。她輕輕地貼上去親了一下,說:「還有玉米味呢。」

  此後,兩人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相互間也就那麼默默地相望著。看著看著,竟然生出了一點陌生……那是熟悉的陌生麼?他心裡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天上一盤,光燦燦的一盤,那一盤輝及萬物……她抬起頭來,望著月兒,說:「你看,月老看著我們呢。咱們對對『表』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竟遲疑了一下,說:「表?」

  她大聲說:「——表啊!」

  他低下頭去,「噢」了一聲……笑了。

  於是。兩人伸出手脖兒,她給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臉兒對著臉兒,手伸在一起,她說:「讓月老看看,這可是一對兒。」

  他說:「是。」

  她說:「你要記住這一天。」

  他說:「我記住了。」

  月光下,那「表」一大一小,一齒一齒地圓著,藍瑩瑩的……

  他低下頭,說:「疼麼,我咬得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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