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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四個蛋兒,都傻傻地看著他,心裡說,哥這是幹啥呢?

  哥平心靜氣地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們還能幹啥?上來,上來扇我——」

  四個蛋仍然呆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哥說:「看你們這點出息?有膽量的,就站出來,扇我。」

  老二倔,老二不服。於是,老二梗著脖子走上前來,硬硬地說:「哥,我這是替爹教訓你呢。爹說了……」

  哥直直地看著他:「說得好。」

  老二遲疑了片刻,爾後一閉眼,左右開弓,「啪、啪、啪、啪!」一連扇了哥四個大耳刮子……老二心裡有氣,自然下手也重。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裡,腰直杠杠的,雙腿大盤,紋絲不動。哥說:「老二行,老二還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說:「哥,是你讓打的。」

  哥說:「不錯。是我讓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連扇了八個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說:「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裡,嘴裡嚅嚅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他哭著說:「哥呀,你還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著老四,好一會兒才說:「老四,我就擔心你呀。這樣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們不是說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滿臉都是淚,戚戚艾艾地說:「哥呀,非要這樣麼?」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著老五,說:「老五,該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著哥,說:「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說:「我們老五是個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氣也小……這樣吧,你脫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說:「哥,我不是這意思。」

  哥說:「聽話,我知道,老五最聽話。」

  於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臉上就出血了……那鞋底「嫂了『用麻線納的,很硬。況且,老五貪玩,整天在莊稼棵兒裡跑來跑去的,鞋底子上紮的有蒺藜刺兒,那小刺兒在鞋底上紮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縫隙裡。

  老五不由地「呀」了一聲。

  哥從兜裡掏出一個手絹,那手絹疊得方方正正的。哥拿著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說:「咱們弟兄五個,將來,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說:「我告訴你們,這不叫血,這叫臉鏽。臉磨得多了,就有了鏽了。出門在外,臉上得有鏽。現在你們都坐下,聽我說。」

  弟兄四個,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哥墨著臉,很嚴肅地說:「今天,你們已經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我不要臉了。出外這些年,心都獻了,我還要臉幹什麼。臉這東西,也就是個面子。我問你們,爹是個很要臉的人,他在村裡那麼多年,有過面子麼?我還要告訴你們,我之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時候,對我是有交待的。娘臨死之前,把你們託付給了我,對咱馮家,我是負有責任的。我的責任就是,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拉巴出來。無論多麼難,無論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們拽出來……現在,我問你們,有不願出來的沒有?有誰不願意出來?」

  四個蛋兒,心怦怦地跳著,沒有一個人吭聲……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沒有說。

  哥說:「告訴你們,我不會回去了。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離開那裡,一個個成為城裡人,這是我的當務之急,也是咱們馮家的大事。其它的,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當然,對她,咱們是欠了債的。我知道,欠債總是要還的,那就慢慢還吧……無論還多久,無論還多少年,都要還,等你們全都出來了,全都站住了,站穩了,咱們一塊還。」最後,哥又說:「你們回去之後,給我捎句話。你們告訴她,讓她放我們馮家一馬。馮家將會記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當然,你們還可以告訴她,如果,她非要我脫了這身軍裝,要我回去種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話——不過,那樣的話,咱就不欠她什麼了,從此之後,也就恩斷義絕了!」

  操場上靜靜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個蛋兒,突然覺得身上冷了,骨子裡寒寒的……

  這時候,老四大喊一聲,老四淚漣漣地說:「哥呀,咱……」

  哥立時就把他的話頭截住了。哥果決地說:「不要再說了。什麼也不要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那駡名,我一人擔著。我這是為了咱們馮家……」

  當天夜裡,哥重又把他們送上了北去的火車。在「道理」上,哥終於把他們說服了。可是,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全都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已經是無話可說了。

  要回去了,可他們心裡都怯怯的。甚至都有點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們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們很想給哥說一句,說他們不走了。可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他們也曾偷眼去看哥,他們發現,哥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動不動就『你們』了。出來這麼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燈亮了,那街燈是橘色的,是那種很暖人、也很誘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條條大街就像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讓人迷失的河流……在燈光裡,那些城裡人一個個金燦燦的,女人們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說:「看那燈,淨燈!一盞一盞一盞一盞……咦,城裡沒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囑咐說:要堅強。沉住氣,別怕唾沫。

  老五說:哥呀,你可要把我們「日弄」出來呀!

  一直等弟弟們上了火車後,馮家昌眼裡才湧出了淚水。他心痛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從此以後,他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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