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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裡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裡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著,看著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著,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顆、兩顆、三顆,嘖嘖,那可是一杠三星啊!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併,忽的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面就把他們給震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裡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只剩下寒磣了。見了面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著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爾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在這裡,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裡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面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只好跟著走了。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裡。那是一個很乾淨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兒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沖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只有那老五,老五也僅只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裡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麼?!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裡……」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著,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就吃。一個個閃著頭吃。桌上,只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泛著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醃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著吃著,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麼?」哥瞥了老五一眼,朝著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著頭,用淚水拌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裡。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麼,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裡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的一關,接著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簾。爾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膀子,直直地望著他的四個兄弟:

  「——說吧。」

  四個蛋兒,真到了開口的時候,竟有些難以張嘴。就那麼悶了一會兒,他們還是說了:說了家裡的狀況,說了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訴說那日子的艱辛。說著說著,他們全都哭了,淚如雨下!弟們說,哥呀,人心都是肉長的,也不是螞炸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辮的,人得有良心哪!家裡可是全憑「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層的好嫂子,論長相,論人品,論性情,論能力,方圓百里也是難找的呀!

  ……

  哥坐在那裡,只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爾後他就開始抽煙,他從兜裡掏出煙來,默默地點上,默默地吸著,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臉罩在一片煙霧裡,什麼也看不出來。幾年不見,哥顯得很陌生。

  老二說:「哥,你說句話吧。」

  老三說:「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說:「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這樣呢?」

  老五說:「哥,你是出來了,俺可咋辦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煙了,可他還是不說話。哥沉沉穩穩地坐在那裡,臉不陰也不晴,就像是廟裡的泥胎一樣,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說也說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麼辦呢?——於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們就跪下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齊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老二強些,老二直杠杠地說:「哥,你請個假吧。家裡都亂成麻了,爹都快急瘋了!無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長是圓,得有個交待!」

  這時候,哥的身子動了一下,哥終於站起來了。哥站起身來,直直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進了那個有水池的「耳房」,爾後是一片「嘩、嘩」的水聲……片刻,哥緊著褲帶從裡邊走出來,哥站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說:「起來吧,吃飯。」接著,哥又說,「吃了飯再說。」說完,哥扭頭就走。

  四個蛋兒,一下子就傻了。他們就那麼愣愣地在地上跪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來好,還是繼續跪……

  不料,哥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了。他重新走進了那個「耳房」,又是一片水聲,接著,哥手裡托著一個擰乾了的濕毛巾走出來。哥來到了他們跟前,蹲下身子,挨個擦去了他們臉上的淚痕……最後,他拍了拍老五,幹乾脆脆地說:「走。」

  不知為什麼,四個蛋兒,就這麼軟兒巴嘰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跟著走。

  ——就接著吃。

  晚飯吃的是燴面,羊肉燴面,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著吃了這麼兩頓,吃得肚子裡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爾後,趁著夜色,哥把他們四個帶到了軍區的大操場上。這時候,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月光下,就踩著影子走,來到了盡北邊的一棵大楊樹下。在那棵大楊樹的陰影裡,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裡,雙腿一盤,腰挺得就像是豎起來的案板,爾後,哥沉著臉說:「腳上有鐵了?」

  四個蛋兒,勾勾頭,揚揚臉,你看我,我看你,就說:「……有鐵了。」

  哥說:「臉呢?」

  這麼問,四個蛋兒,都愣了……臉?!

  哥就說:「我出外這麼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說了。有兩條經驗,現在告訴你們。出外行走,一是『磨臉』。二是『獻心』。先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接下去,哥開始給他們上課了,哥說,「臉要『磨』出來,心要『獻』出去,並非一日之功。要發狠,窮人家的孩子,不發狠不行。我所說的發狠,是要你們『狠』自己,並不是要你們『狠』別人。我可以說,這麼多年,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現在,你們誰上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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