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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可笑著笑著,驀地,人們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淨。這是因為院子裡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後邊還跟了一群人!

  ——支書來了。

  論說,支書來了也沒什麼,如今不是已經「親戚」了麼?可支書的臉色卻一點也不「親戚」,那臉是紫的,是漲出來的黑紫!那臉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剛剛撤上了一層炒熱的芝麻,或者說是讓人踩了一腳的紫茄子!他進得院來,渾身顫著,很突兀的,竟然下淚了!支書劉國豆站在那裡,滿眼都是淚水……頃刻間,他破口大駡,他像狼嚎一樣地高聲罵道:「那良心都讓狗吃了?!那是人麼?屙的是人屎麼?!幹的是人事麼?!——豬!——狗!——王八!!」

  院子靜了,那罵聲倘佯在秋日那溫煦的陽光裡,就像是兜頭潑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灑在人們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人們懵懵地望著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書也會下淚,這是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分明的,那眼裡泛著的是恨。那恨是切齒的、是透了骨的!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賠著笑臉說:「國豆,你……這,這是咋啦?是娃們又惹你生氣了?」

  國豆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臉麻坑炸著點點黑火,那牙咬得偷偷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爾後,他大聲對眾人說:「今天,我劉國豆不要臉了!我這臉也不是臉了,是破鞋底!是爛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腳!是那千人踩、萬人跺的螃蟹窩!……」就這麼說著,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事已至此,不說了,啥也不說了……砸!給我砸!!」

  一語未了,劉家的人就齊夥夥地擁上來了……

  這當兒,正在灶屋裡做飯的劉漢香急步搶上前來,當院一站,說:「慢著。」爾後,她轉過身去,對氣瘋了的劉國豆說:「爸,你還講理不講理了?這院蓋房礙你的啥事了?你憑啥要砸?!誰敢砸?!」

  看見女兒,國豆兩眼一閉,緊著又歎了一聲,頃刻間撲嚕嚕熱淚長流……他說:「閨女呀,你還在鼓裡蒙著哪,人家早把你晾在幹地裡了,我的傻閨女呀!你上當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劉漢香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兒站著,輕聲說:「爸,你、咋說這話?說誰哪?——我不信。」

  劉國豆跺著腳說:「閨女,我的傻閨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那姓馮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如今是提了營,當了官了!人家熱熱鬧鬧地娶了個城裡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結罷了呀!」

  頃刻間,劉漢香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搖了搖,仍固執地說:「我不信。爸,你聽誰說的?我不信。」

  這時候,大白挑撥開人群,從後面撲過來,哭著說:「我可憐的閨女呀!你爸他都打聽清楚了,真真白白呀!這是他戰友親口說的,人家才轉業,人家現在是咱縣武裝部的幹事。人家說,事已經辦過了,這還能有假麼?!上天要是有眼,下個炸雷吧!……」

  不料,劉漢香怔了一會兒,卻突兀地笑了,她慘然地一笑,說:「看來,是真的了?」

  大白桃哭著說:「……真真白白!」

  此時此刻,只聽房頂上「咕咚」一聲,有人把手裡的瓦刀摔了!緊接著,又聽領頭的匠人老槐氣呼呼地說:「收工,不幹了!」於是,忽拉拉的,匠人們全都從房上撤下來了。

  可是,劉漢香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劉國豆的手,顫顫地說:「爸,閨女丟了你的臉了。我問一句,還要閨女麼?」

  劉國豆淚眼模糊,緊著長歎一聲,說:「要。閨女啥時候都是我閨女。」

  默默地,劉漢香眼裡有了淚。那淚含在眶裡,盈盈滿滿地轉著,卻沒有掉下來。她緊抓著父親的手,輕聲說:「爸呀,斷就斷吧……人家要是執意不願,就算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

  劉國豆的頭搖得像披毛狗一樣,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時把牙碎了!他說:「香呀,香,這口血——老難咽哪!」

  凸嚕一下,劉漢香臉上掛著兩行冷淚,她說:「咽了吧,爸。你要是還要閨女,就咽了。」

  就這麼說著,劉國豆突然抓住了閨女的手,往眾人面前一舉,說:「看看這雙手,要是有良心,看看這雙手吧蔔……」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變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層層的勞繭,那手,如今還纏著塊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損的記錄!

  劉漢香兩眼木呆呆地掃過整個院子,那一處一處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劉漢香歎了一聲,艱難地說:「爸呀,別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閨女的心哪!這個家,置起來不容易。咱既然沒有做過虧心事,你就讓我善始善終吧。」

  返過身來,劉漢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說:「槐伯,坯,是我張羅著脫的。房,是我張羅著蓋的。這也算是我在馮家這些年來的一個見證。你老……就成全我吧。別走,求你了。」

  一時,眾人都默默的,眾人臉上都像是下了霜!

  這是多大的打擊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劉漢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臉慘白慘白。可她仍笑著對眾人說:「面都下鍋了,還讓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盤好豆腐,還是……把豆腐吃了吧!」

  陽光很好,陽光就像是發麵蒸出來的熱饃頭,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頭看去,房頂上「龍脊」已立起來了,東邊的「龍頭」已經扣好;西邊的「龍頭」也已裝上……「龍脊」上還插著三面小旗,小旗在微風中獵獵地飄動著,可人心很涼。院子裡,人們都默默地站著,該說些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撲通」一聲,老姑夫跪下了,就在當院裡跪著!他伸出兩隻手來,左右開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臉……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臉上,發出一種「撲嗒、撲嗒」的聲響,打得他自己滿嘴流血!

  沒有誰動,也沒有誰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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