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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6.雪做的旗幟

  那場雪成了他的背景。

  那是歲末的第一場雪,雪正下得紛紛揚揚。

  在車站廣場上,雪是黑的,雪在人們的腳下變成了一汪一汪的舊棉絮。到處都是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像是踩在了灶王爺的屁股上,火燎燎的。已是年關了,車站廣場上熙熙攘攘,背著行李的旅人排著長隊,像綿羊一樣被打著小旗的車站管理員驅趕著,一時東,一時又西……開始還有些規矩,可突然之間就亂了營,人群忽拉拉地跑動著,吧嘰吧嘰的,把雪都跑「炸」了,到處都是飛濺的雪泥!喇叭裡不斷地播送著一趟趟車次晚點的消息,弄得人心裡亂毛毛的。不時地有人高聲喊著什麼,像亂了頭的蒼蠅一樣在廣場上跑來跑去……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只有他一個人是不動的。

  他就站在離鐵柵欄五米遠的地方,稍稍地離開一點人群,就那麼一直站著。雪仍在下著,雪下得很大,在燈光的映照下,那飛揚的雪花泛著紫銀色的光芒。夜色越來越濃了,廣場上的燈光也越來越寒,馮家昌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會有一點點詫異,這人怎麼回事呢?還是個軍官呢,就那麼傻傻地在雪地裡站著。可笑的是,他胸前還掛著一雙鞋,那是一雙新鞋,那鞋是用兩根鞋帶穿起來的,而他的兩隻手就那麼神在鞋子裡,就像是胳膊上長了兩隻腳!

  八九點鐘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裡了,10點鐘,11點鐘……他仍然在那裡站著。他幾乎是把自己種成了一棵樹,白樹。

  268次列車是11點45分才到站的,它整整晚了兩個半小時。當人流從出站口湧出來的時候,柵欄前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這時候,整個廣場上,最醒目的就是那棵「樹」了。「樹」白皚皚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種標誌。

  女人是有預感的。女人的預感很荒謬,也很先天。在李冬冬走下火車的一刹那間,她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那情緒很朦朧。一時間,她心裡慌慌的,總覺得好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那究竟是什麼呢?她的心怦怦跳著,步子不由地加快了。當她快要走到出站口的時候,卻猛地站住了,她在擁動的人流中站了大約有十秒鐘的時間。就在這個時間裡,她的腦海裡兀地閃現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剛一閃現就定格了。她雖然剛剛學過《形式邏輯》,可她心裡的念頭卻是非邏輯的。是呀,她現在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是「文革」後的第一批大學生(她還是帶工資上學的,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優越感),雖然才上了一個學期的課,那人生的感覺已是煥然一新了!在大學裡,她已見識過那麼多的學子,其中也不乏優秀者。況且,父親已經「解放」,一切的一切已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她對自己說,世界很大,不是麼?如果「那個人」來接她,那麼……知果「那個人」沒有來,那麼……女人的情緒是很容易變化的,就在她踏上出站口的一刹那,心裡已有了一道「分水嶺」。這是她自己給自己劃的「線」,那「線」是虛空的,也是實在的,這是一個女人的決定。於是,她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往出站口走去。

  這時候,她幾乎是最後一個走出站口的旅客了。

  雪仍在下著,車站廣場上的燈光素素的,透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空曠。李冬冬站在出站口的臺階上,冷風撲面而來,她身子寒了一下,抬眼望去,先是看見對面大廈上的燈光,那燈光前飛舞著銀狐色的雪片,那雪片迷迷濛濛,就像是一針針倒卷的梨花……繼爾,她吸了一口氣,目光往下掃視著,驀地,她就看見了那「樹」!

  她的目光在那「樹」上停留了片刻,待要掃過時,她愣住了……是他,那真的是他!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強,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個雪的「標誌」!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李冬冬一下子就釋然了。她飛快地跑下臺階,猛地撲在了「那個人」的懷裡……她歡快地叫道:「是你麼?真的是你?!」

  這時候,那「樹」就裂了,那「樹」從雪白裡裂出了一片軍綠色。「樹」說:「你還有人麼?」

  李冬冬跳起來:「你真壞呀!」

  李冬冬看了他一眼,說:「你站了這麼久,凍壞了吧?」

  馮家昌說:「我沒事。我凍慣了。你冷麼?」

  李冬冬跺著腳說:「晚了兩個多小時,凍死我了。」

  於是,馮家昌從脖裡取下了那雙鞋,那是一雙棉皮鞋。他默默地說:「換上吧。」

  此時此刻,李冬冬才注意到了那雙鞋,那鞋就掛在他的胸前……李冬冬說:「你買的?」馮家昌說:「我買的。」說著,他就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悶聲說:「快換上吧。」李冬冬怔了一下,說:「就在這兒?」馮家昌說:「就這兒,你扶著我。」李冬冬用手扶著馮家昌,半彎著身子,把腳上的鞋脫了下來,先換了一隻,爾後再換上另一隻……馮家昌說:「暖麼?」她說:「真暖和呀!」馮家昌隨口說:「這鞋是新產品,帶電的。」李冬冬低頭看了看,驚訝地說:「是麼?還有這樣的鞋?!」馮家昌說:「只有兩節電池。」李冬冬就反歪著腳,四下裡看,說:「電池在哪兒?」馮家昌笑而不答……李冬冬又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說:「……踩不壞吧?」馮家昌說:「你放心走吧,一次性的,踩不壞。」李冬冬詫異地問:「一次性的?」馮家昌就笑著說:「手——電。」爾後,馮家昌從兜裡掏出一張舊報紙,再次彎下腰來,把她脫下的那雙舊鞋用報紙整整齊齊地包好,塞進了他隨身帶著的軍用挎包裡。

  走了幾步,李冬冬突然明白了,她喃喃地說:「……手電?噢,手——電?!」於是,她咯咯地笑起來,笑過之後,她扭過臉來,在他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你真好。你怎麼這麼好啊?!」說完這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陡然升起了一片杏紅!於是,她說:「我太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冷。暖暖我吧,我想讓你暖暖我。」就在這一刹那間,她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到東區!」

  夜已深了,出租車把他們拉到了東區那座舊樓的門前。當門前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李冬冬喃喃地說:「我一點也走不動了,你抱我上去吧。」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太晚了……不方便吧?」

  李冬冬偎在他的身邊,說:「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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