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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於是,這樣的一個家,就有了「體面」了。在鄉村,那「體面」實在是很要緊的,那就像是張在日子上空的一張篷布,或是一把遮擋毒日頭的庇傘,它一日日過濾著蔑視和鄙夷,遮擋著那幾乎可以淹人的唾沫星子,扯出了絲絲縷縷的暖人的溫馨。人哪,就是這樣的,每當老姑夫或是蛋兒們走出院子的時候,就會十分突兀地看到一個點頭,或是一個友好的「問詢兒」,那一聲「哼」就換成了「嗯」,或是「這狗日的——呀」,就那麼一「呀」,就變了腔調,改換了情緒了,很暖人哪!這就有「臉」了,「臉」就是「精神」呀。鄉人的「精神」在日子裡彌漫著,那差異是一點點、一點點讓人去品的……自然,這都是因了劉漢香的緣故。

  這個夏天是劉漢香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劉漢香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那日子真「滿」,過的也真快呀!夏日天長,一早,「吃杯茶」叫的時候,劉漢香就領著蛋兒們到地裡去了。這時天還未亮,啟明星仍在天邊閃爍,那麥田像墨海一樣,一池一池地在微風中搖曳。地遠,一坡一坡走,麥雖熟了,早秋還在長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動著深深淺淺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澀澀生生的漿甜,是孕育中的那種甜。四個小男人,各夾著一把老鐮,像衛隊一樣,隨在劉漢香的後邊。地裡黑麻麻的,有時就喊一聲,東邊,西邊的,竟也有人應!一說:「——騾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時,蛋兒們前前後後地跑著,一跟頭一跟頭的,時不時就喊:「嫂啊,嫂……」一個個喊得極為順口,喊得熱辣辣的。劉漢香就甜甜地應著。真好啊,見蛋兒們是那樣的尊敬她,劉漢香心裡滿當當的,那份快樂也是常人所無法想像的。

  進了地,先割出一個扇面,爾後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氣拱到地頭……這時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著,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邊漸漸會磨出一線紅,金黃的麥田一塊一塊在眼前亮起來,鐮聲「嚓嚓」,那飄動的草帽像黃了的荷葉,一圓一圓地在麥浪中浮動!待再割回來,天就大亮了。這時,老五會說,嫂,歇一氣?就歇一氣。劉漢香就拿過那盛了烙饃的籃子,一人分兩卷。那或是卷了黃瓜的,或是卷了蘸醬的辣蔥,或是卷了膠制的香椿葉……再捧著瓦罐喝上一氣水,這就算是先墊了饑。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時候,劉漢香就先回了。這頓午飯是很要緊的,匆匆回了,先淨手,爾後和麵、盤面、擀面、切面,再做出雞蛋鹵的澆頭,切出黃瓜絲的拌菜,搗好蒜泥辣子……蛋兒們嘴寬,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鍋一鍋下,再用溫水涼出來,讓老姑夫用桶挑到地裡,挑一趟不夠,還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時間是一氣跟著一氣,吃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該往場里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頭就像酥了似的,渾身像是散了架,可劉漢香還是不能歇,也沒有歇的時候啊。

  上燈的時候,劉漢香就把從娘家借來的那台縫紉機抬出來了。就是這年夏天,劉漢香私下裡接了一些鄉人的活計,先是給人縫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門時的陪嫁什麼的,可做著做著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裡人當急用的,是限了時刻的。劉漢香就一件一件趕著做,兩隻腳在機器的踏板上「哢哢哢……」一直蹬。累了的時候,就趴在機器上眯一會兒,爾後再接著縫,一直忙到後半夜。這當然是收錢的(那是油鹽醬醋的錢,還有蛋兒們的學費什麼的)。劉漢香不便收錢,就讓老五去送,老五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這雖然有一些「資本主義」的嫌疑,但都是村裡人用的,是私下裡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礙了支書的面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那日子「縫」得又密又緊,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天開了門,就有些雜六古董的事情冒出來。特別是那老五,真是個搗蛋貨呀!今兒個,碎了學校一塊玻璃;明兒,又把人家的鉛筆刀用壞了;後天,則是紅領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紅領巾,老師就不讓進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劉漢香出面才能擺平的。於是就「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該賠錢的賠人家錢;該道歉的就給人家道個歉……還有親戚,還有禮節,也不能就此斷了,該走的還要走,點心是定然要封兩匣!劉漢香說,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馮家的「出客人」現在成了饞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積極」,次次都爭著去。可劉漢香又老擔他的心,臨走的時候,給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再三的囑託。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卻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兩隻手一手提著一包驢肉,說嫂,嫂啊,我給你割了二斤驢肉!可他話音沒落,就有人追到家裡來了,說他騙了人家!當著劉漢香的面,老五說,我沒有騙你!你說說,我騙你了麼?那人有五十多歲了,獨眼,人稱「老獨」,是個賣驢肉的。「老獨」一手掂著切刀,一手提著兩匣點心,一蹦一蹦地吼著說,這狗日的,他兩匣點心倒來倒去的,換我四斤驢肉,還讓我給他包成兩包,竟說沒有騙我?!老五就還嘴說,這是你願的呀?你要不願,我能給你換麼?這點心是我串親戚用的,你非要換,我就給你換了,還賴我……那賣驢肉的瞪著那只獨眼,張著大嘴竟哭起來了:我日他娘啊,叫誰說說,兩匣點心能換四斤驢肉麼?我,我……我是活讓你這狗日的騙了!老五說,我騙你了?我咋騙你了?你想想,你當時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說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說要驢肉不要,熱的。這是你說的吧?我說,驢肉塞牙,我不吃驢肉。你說嘗嘗,我切一點你嘗嘗,香著呢……後來你就非要給我換,你拉著我不讓走,非換不可。我說一斤換兩斤,你非說兩斤換一斤……「老獨」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是是呀,這話不假呀,可我……沒翻過來勁呀,咋就說著說著,哎,兩匣點心就換了四斤驢肉哪?!……聽著聽著,劉漢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竟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治住了。她笑過之後說,聽話,把驢肉退給人家,好好串親戚去吧。

  然而,就是這個饞嘴的老五,剛從親戚家回來,突然就躺在院子裡打起滾來,一聲聲嚷著: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劉漢香趕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裡,連聲問:「小弟,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他「哇」的一聲就吐出來了,吐了劉漢香一身,一股子驢肉味!緊接著就是上吐下瀉,整個人眼看著就蔫了……劉漢香也顧不得什麼了,急忙把他送到鄉里衛生院,鄉衛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毛病,給他打了一針,讓趕快往縣上送!於是就連夜趕到縣城,病終於查出來了,是急性闌尾炎。人家開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給錢不讓進手術室。那時候二百塊錢已不是小數目了,劉漢香情急無奈,先是把借來的自行車押在了那裡,讓大夫先給他動手術,爾後四下裡跑著去找同學借錢……錢借來了,手術也做了,劉漢香又整整在醫院裡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時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聞見了一股驢肉味。」劉漢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兩眼淚,說:「小弟,你差一點就沒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塊錢,是劉漢香踏了一個夏天的縫紉機才慢慢還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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