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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在那些個夏夜裡,那四個蛋兒總是一人拉一張舊席,一拉溜的躺在院子裡(過去他們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喜歡拉張席去場裡睡,場裡人多,場也光啊。),就躺在離劉漢香不遠的地方。這裡邊自然有衛護的意思,也有依戀哪。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依戀。也是扯心掛肺的守候啊。在這個家裡,不知不覺的,女人成了男人的膽,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們惟一的憑藉。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像催眠曲一樣,伴著他們入睡。常常,睡著睡著,一睜眼就看見劉漢香了,看見了心裡就分外踏實。有時,蛋兒們還會偷偷地流淚,特別是那老四,人靦靦的,睡著睡著,一睜眼就偷著看她,看了,竟淚嘩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夜半時分,劉漢香也會起身給他們蓋上單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們受了涼。這時候,她心裡就湧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呵護和關愛,很甜很甜!尤其是,當蛋兒們在夜夢中一聲聲呢喃著什麼的時候,仰望滿天的星斗,劉漢香就覺得她無比的幸福!

  是的,她聽見了。縱是在夢中,蛋們見仍在一聲聲地叫:「……嫂啊,嫂。」她知道,那幾乎是把她當做「母親」來喚的,她就是他們的「嫂娘」啊!

  還有,最讓她心安的,是郵局老秦送來的東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每年歲尾的時候,老秦都會給她送來一封信,那信裡裝著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在獎狀的背面,也總有那三個字:

  ——等著我。

  這三個字,在劉漢香心裡,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緣分,就是永生永世的……多好啊,劉漢香心裡說,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來春去,有這三個字硬實實地墊著,心裡滿蕩蕩的,紅霞滿天,時間又算什麼?那日子就像飛一樣快!

  可是,誰能想得到呢?有的時候,也不由你呀……

  第四章

  1.舉起你的雙手

  他記住了那個公園的名字。

  那個名字伴隨著一股來自城市的氣味。

  那年的秋天,當馮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園門前的時候,陡然地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含在空氣裡,一飄一飄的打入了他的記憶。這種雪花膏的氣味不同尋常,那氣味裡包含著一種先天的優越感。它香而不膩,淡淡然然,飄一股幽幽雅雅的芝蘭之氣,很特別。在此後的日子裡,他才知道了這種雪花膏的牌子,它產於上海,名叫「友誼」。

  站在「友誼」的氛圍裡,他卻有一種身入「雷區」裡的感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繃得很緊。這不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陌生,還有精神上的恐懼。他知道,這是一種「臨戰狀態」。他在心裡說,這就是戰場。

  是呀,在臨來之前,他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為了不至於露怯,他還專門去買了一份城市交通圖,就像研究戰場一樣,仔細在圖上標出了那個公園的位置。但他還是走了一段彎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張織得很密的網,路口很多,燈柱是一模一樣的,路口上的崗亭也是一模一樣的,那經經緯緯讓人很難分清。他先後倒了三次公共汽車,從三路轉九路,爾後再換四路,車上熙熙攘攘,人聲嘈雜,售票員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像將軍一樣挺著肚子,傲傲地立在車的前方,見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個人都是她家的孩子。報站名時,她的語氣十分簡略,你幾乎聽不清是「到了」還是「尿了」,至使他稀裡糊塗地下錯了車……不管怎麼說,終於還是到了。

  「你好。」

  這一聲「你好」是從他身後發出來的。這一聲「你好」帶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粘粘的,可聽上去卻又是一粒兒一粒兒的。那音兒裡竟帶一點嗲,有分寸的嗲,帶一點彈性的跳蕩,就像是舌頭上掛了一把琴,撲嘟一聲,那音兒就跑出來了——自然,是「友誼」牌的。

  轉過身來,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說實話,那天晚上他並沒看清李冬冬(他沒敢細看),他看的僅僅是輪廓,或者說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現在,當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了一點驚訝:她的個子雖然不高,卻是一個很精緻的小女子呀!她的精緻不在於她的小巧,而在於她的氣質。氣質是什麼?那是一句話很難說清的東西,那幾乎是一種來自魂魄裡的高貴!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剪髮。可雖說是剪髮,就那麼偏偏的一卡,卻又很不一樣;劉海兒卷卷的,蓬蓬的,帶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時讓人很難說清的飄逸。那飄逸的秀髮裡竟也發散著一股淡然的、說不出名堂的香氣(當然,也是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髮香波,上海產的。那時候,縱然在城市,用洗髮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張臉小小巧巧,光滑潤致,不知怎麼的就有了一種盎然的生動。那眼神,那氣色,就像是在奶制品裡浸泡過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點雜質的。也許,那閃動的眼波裡,在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一絲憂鬱?可那決不是「吃飯問題」,不是的。而正是那憂鬱透出了一種叫做優越的東西。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極有涵養的,那微微的笑意極有分寸地卡在一個「度」上,溢出的是一種叫做韻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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