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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蛋兒們很聽話。吃了飯,就跑到街上去了,一個個穿的新括括的,排著走,就像是一支軍綠色的小隊。也是平生第一次,各自手裡都有了一塊錢!於是,就把那新嶄嶄的票子從兜裡掏出來,在代銷點裡買了小掛的鞭炮,一路放著……那個美!有人見了,說:「喲,看一個個屌的,都是新衣裳啊?!」老五就洋洋得意地說:「我嫂、我嫂做的!哢哢哢哢,砸了一夜!」

  到了初二,按平原上的規矩,是該走親戚的時候了。這個「親戚」是有所指的,主要是指女方的娘家。早上,老姑夫已備好了兩匣點心。那點心是新買的,就在桌上放著。這時候,劉漢香已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頭還是有些暈,昏沉沉的,可她還是掙扎著起來了。老姑夫就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他嫂,回去吧,回去看看。」劉漢香朝桌上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不去。」老姑夫說:「他嫂,這是禮數呀。咱窮是窮,禮數不能少哇。」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仍固執地說:「還是不去吧。人家也不缺這一口。」老姑夫張了張嘴,看了看她,就說:「這樣吧,他嫂,你要是真不想去,就讓蛋兒們去吧?」此時,老五自報奮勇地說:「我去,我去!」終於,劉漢香遲疑了一下,說:「爹既然說了,去也行。孬蛋,要是不收,你就掂回來。」可老姑夫仍用徵詢的口氣說:「他嫂,叫我說,要不,都去吧?蛋兒們都去。咋說……這,這也算是該的。去給那、那……支書拜個年。」見劉漢香沒再說什麼,這就算是默認了。老姑夫就吩咐說:「去吧。記住,可不能要人家的東西。」走的時候,劉漢香再一次交待說:「記住,要是不收,就給我掂回來!」

  於是,四個蛋兒,由老五提著那兩匣點心,就到支書家去了。到了支書家門前,不知怎的,蛋兒們竟有些怵,你推我我搡你,誰也不願頭一個進。最後,還是老五被推到了前邊,老五小聲說:「這是咱嫂家,這可是咱嫂家呀。怕啥?」說著,就被蛋兒們推進門去了。一進院子,老五就把手裡的點心匣子高高地舉起來,說:「白、白、白妗子,俺、俺、俺……拜年來了!」大白桃聞聲走出來,一看,先是怔了一下,就笑著說:「呀呀,這孩兒,這群孩兒,花花眼,都長成大小夥了……上屋吧,快上屋吧。」一時,四個蛋地扭扭捏捏地走進了堂屋。在堂屋裡,就見支書劉國豆鐵著臉在椅子上坐著,翻了翻眼,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大白桃把一個盛了糖果的盤子端出來,說:「吃糖吧,吃糖。」老五很饞的,可他看了支書的臉,也不敢拿了,徑直放下了點心匣子,緊了眼,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說:「俺爹,還有,俺、俺俺嫂……叫俺來拜個年。」話雖說了,看支書的臉仍是黑風風的。蛋兒們見勢不妙,就捅了捅老五,老五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走了,俺走了。」然而,就在這時,支書卻黑著臉說:「把點心提走!」此時此刻,四個蛋兒都愣住了,誰也不說什麼,就像釘住了似的。過了一會兒,只見那老五慢慢地伸出手,大約是想取那點心,嫂已經吩咐過了,要是不要,就提回去……這時,大白桃突然發火了,大白桃說:「誰說讓提回去?憑啥讓人提回去?這是閨女給我送的。你不要我要,放下,我收了!」說著,她狠狠地瞪了支書一眼,回過身,就淚眼模糊地笑著說:「禮我收了,你們回去吧。」可是,她剛把話說完,就又說:「等等……」說著,她從兜裡掏出錢來,全是兩塊的,她數出四張,一人給了一張,說:「拿著吧,大過年的,都興。」四個蛋,卻沒一個人敢伸手。老五說:「不要不要,俺不要。」大白桃說:「敢?這是我替我閨女給的,誰敢不要,我就讓他把點心提回去!」

  出了門,四個蛋兒大笑,一個個掏出錢來比,看誰的更新些。鐵蛋命令說:「拿回去,都交給咱嫂!」於是,走路也昂昂的,他們跟支書家成了「親戚」了!

  初四,「丁零零零……」院門口陡然響起了一串車鈴聲!那是郵局的人來了。於是,一家人都跑出來看。只聽郵局的老秦喊一聲:「馮煥章,拿信!」老姑夫先是愣愣的,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這是自己的大名,就說:「噢,噢……是哩,我就是。」這時,老五眼疾手快,跑上去把信接住,看了看,興奮地說:「『三角章』!部隊的,一定是俺哥的。」老姑夫立馬就說:「給你嫂!」於是老五就把信遞給了站在門口的劉漢香,劉漢香臉微微地紅了一下,把信接過來,撕了一看,裡邊裝的是一張「五好戰士」的獎狀……劉漢香把那張獎狀遞過去,說:「爹,是家昌的獎狀,家昌評上『五好戰士』了。」老姑夫不接,老姑夫說:「噢,放著吧,你放著。」劉漢香就說:「這是張獎狀,還是貼到堂屋吧。」老姑夫卻執意說:「孬蛋兒,去,拿到你嫂那屋!」

  於是,劉漢香住的那半間房裡,就有了一張寫有「馮家昌」名字的獎狀。夜裡,獨自一人的時候,就著一盞油燈,劉漢香就捧著那張獎狀細細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名字、那部隊的番號,是她多次用手撫摸過的,那就像是她心愛人的臉!有時候,她還把那獎狀揣在懷裡,就那麼一夜一夜地揣著睡去了,等醒來的時候,再接著看;有時候,她把嘴貼上去,去偷偷地親那名字……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在那獎狀的背面,是有字的!那是用鋼筆寫上去的三個字:

  ——等著我。

  當她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她「呀」了一聲,又趕快把嘴捂上……這一刻,她是多麼幸福啊!在劉漢香眼裡,有了這三個字,她什麼都不怕了。那不僅僅是三個字,那是一片心,是一份摯愛,那……那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5.嫂啊,嫂!

  過了一個冬春……

  又過了一個冬春,轉眼間就是夏天了。

  對一個人的尊重,是需要時光培育的。在那個夏天裡,村人們對劉漢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人們都說,她「家常」了。在鄉間,那「家常」並不是隨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掛負重的轅車,能駕得起「轅」的人,才會有這樣一種大的常態;也是一種不要包裝、沒有架式的隨和,這就是「家常」。那實在是一種透骨的稱讚,是一種純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揚,也是貼著日子的遊刃有餘。是啊,再沒有人把她當做「洋學生」了,再沒有人把她看作「國豆家的『國豆」』了。在人們眼裡,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媳婦,是一個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為「鋼蛋家的」了!真的,在人們心裡,她就算是「鋼蛋家的」,或是「他嫂」。這就是鄉人的承認和尊重。那麼,在人們的目光裡,時常流落出來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絲絲的羡慕和欽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當人們路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就有人感歎地說:「看看人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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