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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夜深的時候,劉漢香來到了那片槐林裡。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鑄造那個字的地方。字是鑄下了,在很多的時間裡,她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現在,她終於看到宇的背面了……夜靜靜的,風像刀子一樣,一凜一凜地割人的臉。地上,那黃了的樹葉一焦一焦地炸著,每走一步都很瘮人!天空中,繁星閃爍。遠處,也只有遠處,天光是亮的。那天光發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麼?這會兒,他在幹些什麼呢?想你……她心裡說,你哭吧。這會兒沒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裡,默默地淌了一會兒眼淚,爾後自己對自己說,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你只有那個字,你已經讀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麼?片刻,她在心裡搖了搖頭,仍是自己對自己說,有那個字就足夠了。你還要什麼呢?

  突然間,林子裡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聲響嚇了她一跳!她回過頭來,失聲問:「誰?!」

  慢慢地,林子裡一黑,一黑,人影就現了。是四個蛋兒。四個蛋兒,一個個手裡掂著棍子,像堵牆似的,齊齊地站在那裡。劉漢香心裡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頭,說:「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見老姑夫像驢一樣,正圍著一個人在院子裡轉圈呢。他半仰著臉,圍著那人轉一圈就說:「好人哪。馬眼鏡,你可是個大好人!」馬校長卻說:「漢香呢?漢香咋還沒回來?」老姑夫說:「快了,就快回來了。大好人哪!老馬。娃子們都得你的濟了,識那些個字,摞起來,比烙饃卷子還厚呢……」說話間,他乍一回頭,拍著腿說:「回來了,回來了,你看,這不回來了麼。」這時候,馬校長扶了扶眼鏡,把腰挺直,說:「漢香啊,我已經等你多時了。」劉漢香說:「馬老師,你怎麼來了?」馬校長說:「我是給你報信兒來了。」劉漢香一喜,說:「啥信兒?有信麼?」馬校長就說:「我好話說了一大籮!村裡總算吐口了。這不,支書發話了,你明天就去上課吧。」這時,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去了。」馬校長怔了怔說:「漢香啊,一月十二塊錢哪。幹夠三年,一旦轉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劉漢香說:「我知道。可我不去了。」這時候,老右派馬校長說:「漢香啊,聽我一句話,你就低低頭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劉漢香卻決絕地說:「我不去了。」

  4.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劉漢香變了。

  變得人們認不出來了。

  人們說,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麼?可有人親眼看見,在河上洗衣裳的時候(自然是「蛋兒們」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時候,揉著揉著,就對著陽光捉起蝨子來了,那指甲扁著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響,還笑呢,她竟然還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兒」就笑了。老天爺,上樑一枝花呀!早些年,乾淨的青菜兒樣,那手,蔥枝兒一般,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挎著書包,洋氣氣的,是一頂點兒土腥氣都不想沾的,怎麼就捉起蝨子來了?!

  還有,不知怎的,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貴氣的,見了誰,是不大說話的,就是說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愛搭不理的。可是,只從她進了老姑夫家的門之後,人一下子就和氣多了,憑見了誰,就笑笑的,也說家常,柴米油鹽的,還多用請教的語氣。比如那鏊子的熱涼,餅子的薄厚,蒸饃時用小曲還是大酵,都還是問的,還知道謝人,動不動就謝了,很「甜還」的。「甜還」自然是鄉間的土話,那是一種長年在日子裡浸泡之後的生活用語,是背著回頭行路的一種人生感悟,是一種帶有暖意的理解。人們說,咦,她怎麼就知道「甜還」人呢?

  還有,那眼神兒,就很迷離。看了什麼的時候,洇洇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錐樣的愛撫。一個糙糙的石碾,有什麼可看的?咦,她會看上一會兒,那神情切切的,還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涼中的熱?也不知道想什麼,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滾面,會開花麼?雀兒她也看,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跳,那目光就追著,也沒有飛多遠,她就看了,看了還笑,不知怎麼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離離的,孩兒樣的,囈囈怔怔的。還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時候,就立在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麥草條上一泡兒一泡兒的飽著,倏爾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來了,在門前的鋪石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水臼兒。這有什麼可看的呢?就看,專專注注地看,像是當畫兒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鐵虯虯的,也沒有開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兒,一縫兒一縫兒的小芽,貼近了去看,看了,臉上就詩化出一些笑意來,綿綿的。夕陽西下時,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裡的火燒雲。那雲兒,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來,飄出獅樣兒、牛樣兒、馬樣兒、驢樣兒,或是一階一階的海紅,天梯樣的走……這時候,人就迷離的厲害,像是魂兒被什麼帶走了似的。有時呢,走著走著,驀地,就轉過身來,好像有人跟著她似的,就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跟著她!轉過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來的,沒來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脈脈的,就像是有什麼附了體。

  只有一樣是冷的,那是見了男人的時候。恁是怎樣的男人,無論是戴眼鏡的學校老師還是圍了圍巾的昔日同學,無論是公社的幹部還是縣上的什麼人物,只要是主動湊上來跟她搭話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簾兒半掩著,眉頭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裡根本就沒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麼,很警覺,也很距離。要是懷了什麼念頭的,就這麼看她一眼,你就會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氣倒是沒有了,態度也很和藹,淡淡的,平心靜氣的,但還是讓你心涼,那和藹裡藏著拒人的凜意,似乎也沒有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了。那個如今在縣上供銷社工作的銅錘,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個城裡人了,很體面的。就常穿著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響的皮鞋,騎輛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日兒、日兒」的在她身邊停住,湊湊地說:「漢香,進城麼?城裡有新電影了,看麼?」劉漢香就會扭過頭來說:「孬蛋,想不想看電影啊?」孬蛋說:「想啊,太想了!」劉漢香就對銅錘說:「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電影了,你帶他去吧。」銅錘愣了一會兒,傻了一會兒,也只好訕訕地說:「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這人一變,就與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裡。就見她在村裡刮起了一股旋風,是女人的旋風。她可是讀過書的人哪,怎的就這麼下身呢?冬天裡,就跟男人一樣下河灣裡割葦子,用一條破圍巾包著頭,領著那四個蛋兒,褲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涼的,有時候凍住了,就帶著一層冰渣子,那腿上被葦葉和冰渣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麼殺下身子,一鐮一鐮往前拱……割了,又一車一車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裡,把院子裡堆得像葦山一樣!有風來的時候,院子上空湧動著飛雪一樣的蘆花,那蘆花隨著天色變幻,時而羽紅,時而米白,時而金黃,時而瓦灰,蕩蕩的,飛飛揚揚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氣把日子撐得很滿。

  到底是上過學的,也會算小帳了,一筆一筆的,門兒清。那時候正趕上「備戰、備荒」什麼的,有城裡人下來收購葦席:丈席(一丈長,五尺寬的大席)編一領一塊四毛;圈席(五尺長,三尺寬的小席)編一領六毛錢。劉漢香原不會編席,在一個點著油燈的夜晚,就拆了一條鋪床席,請鄰近的槐家女人做了點撥,一夜就學會了。爾後從那天早上開始,就剝葦,破篾兒,碾篾兒,成了一個編葦席的女人了……開初時,還有人笑她,一個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樣,站在村街裡的石滾上碾篾子,那兩隻腳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的在石滾上動著,有時「呀呀」著就掉下來了,掉下來她還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樣,說:「喲,漢香也會趕石滾呀?」可慢慢地,就沒人笑了,沒人敢笑了。就從剝葦、破篾兒、碾篾兒、編席這一整套活兒下來,她第一張席(當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張席用了四天,第三張席僅用了兩天一夜(這是村裡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張席僅用了一天一夜!這時候,那手已經不是手了,那手血乎乎的,一處一處都纏著破布條子;那腰是彈弓做的麼,彎下去的時候,就成響成晌地貼在席面上……以後就好了,遊刃有餘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裡的魚兒,長長的篾條兒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動著的浪花,一趕一趕的,嘩嘩嘩嘩,就「浪」出一片來,女人們說,那真叫好看。這時,她竟一天編一領席,老天,還不耽誤做飯、喂豬!於是,她一下子就從集上買了四個小豬崽,直直腰的時候,就「樂樂樂」地喂豬去了。有很多編席的女人都吃喝著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卻從未哼過一聲。勞作時,那快樂就從眉兒眼兒裡漫出來,詩盎盎的。編席的時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邊放著,一時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錯了;一時就用那丈杆去攆雞,趕時猛,下手卻又極輕,嘴裡「噢哧、噢哧」的,趕是趕,卻與那雞很親,甜昵昵的。有時候,編著編著,就小聲哼唱著什麼,總是兩句兩句的重複,就像是一絲兒一絲兒的甜意從喉嚨裡湧出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手是從不停的,手一直在動,篾條經經緯緯的在手下跳著,一片一片地織開去。在那些個漫長的冬夜裡,每當蛋兒們揉著睡眼從耳房裡跑出來撒尿的時候,總見牆面上印著一個灰灰的臥貓一樣的人影兒,那就是劉漢香:伴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堂屋的地上,她還趴在那兒編席呢。數九寒天,門外風哨著,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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