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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老四舔著嘴唇,羞羞地說:「嫂,忙到這會兒,你還沒吃飯呢。」

  見老四這樣說,狗蛋也跟著說:「嫂,錯了。俺錯了。」

  鐵蛋不吭,鐵蛋勾著頭,就那麼悶悶地在院門口死站著……

  劉漢香聽了,心裡一酸,說:「是我錯了。正長身體的時候,吃還是要吃飽。別管了,我會想辦法。算了,都上學去吧。」

  劉漢香的話,就像是大赦,蛋兒們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劉漢香仍站在那裡,心裡卻亂麻麻的。按說,到婆家來,她本是有思想準備的。她覺得,只要有那個字墊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稀裡糊塗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這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來考慮的。頓時,仿佛一個天都壓在了她的頭上,很沉哪!

  老姑夫懷裡抱著那把老鐮,袖手站在那裡,長長地歎了一聲,喃喃地說:「他嫂,讓你受屈了。」

  劉漢香就說:「爹,我沒事,你忙去吧。」

  於是,劉漢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紅薯乾麵,獨自一人繼續拍餅子。那鏊子火,一會兒涼了,一會兒又過熱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餅,放上餅,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貼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燙了,總是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煙來了!就這麼拍著拍著,她忍不住掉淚了,一臉的淚,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麼哭著、拍著,拍著、哭著……她心裡一邊委屈著,還一個勁地罵自己,說你真笨哪,你難道連頓飯都做不好麼?

  誰料,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老五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這孩兒,鼻涕流到了嘴上,滿臉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語氣說:「嫂,有好吃的了!」劉漢香開初沒聽明白,就笑著說:「這孩兒,鼻子真尖哪!」這時,只見老五把窩在懷裡的布衫往外那麼一展,像變戲法似的,笑嘻嘻地說:「你看!」

  ——只見懷裡邊鼓鼓囊囊地包著六塊熱騰騰的烤紅薯!

  劉漢香看了,臉色慢慢就沉下來,仍輕聲問:「小弟,哪兒來的?」幾個蛋兒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說:「不是。——小拇指頭頂鍋排!」這是一句鄉間的咒語,也是誓言。可蛋兒們還是不信,又追著問:「說,哪兒弄的?!」老五說:「換的,我用『上海』換的。」鐵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兒就『上海』了?!看我不錘你!」老五說:「真的,真的。我要誆你——小拇指頭頂鍋排!」劉漢香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弟,你給我說實話,烤紅薯從哪兒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數著手指頭說:「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張糖紙,玻璃糖紙,『上海』的,跟小福子換了十二個彈蛋吧。又用十二個彈蛋跟二錘換了一盒」哈德門「吧。二錘他爹是賣肉的,他家有的是煙。這包煙,我拿給了窯上的老徐,老徐煙癮大,饞煙。他那兒有一堆紅薯,就跟燒窯的老徐換成了烤紅薯……」待說完了,眾人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就這麼倒騰來倒騰去,把熱乎乎的烤紅薯倒騰回來了。劉漢香歎了口氣,說:「小弟,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好上學吧。」老五就說:「嫂,我聽你的。」

  當晚,劉漢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紅薯面餅子全都端出來,放在了鍋排上,對蛋兒們說:「吃吧,敞開肚子吃,別餓著了。」

  這頓晚飯,蛋兒們倒是吃得規矩了,一個個斯斯文文的,你拿過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搶呀奪啦。吃完飯後,一個個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細些,見劉漢香沒有吃,就悄沒聲地走進灶房說:「嫂啊,你還沒吃哪。」

  劉漢香看了他一眼,心裡一酸,感激地說:「好小弟,我吃過了。」

  就這麼一個「好」,把老四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飛紅。這孩兒,他扭頭就跑了。

  可是,日子長著呢,日子總要一天天過的。劉漢香著實有些發愁了。她想,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就這麼,過門沒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來了。那瘦是眼看得見的,先前臉上那暈紅,原是瓷瓷亮亮的;這會兒,先先就淡了許多,白還是白,就是蒼了些,只襯得眼大。沒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麼頓頓紅薯饃紅薯湯的,涮來涮去,就把腸子涮薄了。劉漢香進門時還是帶了些「體已錢」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裡貼,沒有多久就貼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門去,就有人說:「漢香,你瘦了。」她就笑著說:「瘦麼?不瘦啊。」可她心裡想,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總得把一個家撐起來才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得把這個家撐起來。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讓人看看,她劉漢香是可以把一個家撐起來的!

  種上麥的時候,有一天,劉漢香到村裡的小學校去了。她找了校長,校長姓馬,原是城裡人,當過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師,由於近視,人稱「馬眼鏡」。她說:「馬老師,我能來學校代課麼?」馬校長透著那纏了腿兒的眼鏡貼近了看,說:「漢香?是漢香。你想當民師?」劉漢香說:「一月不是有十二塊錢麼?」馬校長說:「那是,那倒是。」劉漢香說:「我能來麼?」馬校長遲疑了片刻,說:「來是能來,高年級正缺人呢。不過,得讓你爹說句話。」劉漢香問:「不說不行麼?」馬校長愣了一會兒,說:「我頭皮老薄呀。還是讓支書說句話吧。」劉漢香再沒說什麼,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馬校長從屋裡追出來,喊道:「漢香,別太拗了。讓你爹說句話,他總是你爹呀。」

  走出學校門,劉漢香心裡悶悶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說破大天來,我也不能上門去求他!他已經不認我這個閨女了,我幹嗎要求他?!可走著走著,她的主意又變了。她覺得她不能再這樣任性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要支撐一個家呢。再說,村裡本就沒有幾個高中生,她為什麼不能當民師?這是正當的要求。於是,轉念一想,她不由得吞聲笑了。就這樣,她踅回婆家,用藍格汗巾兜了三個雞蛋(那是雞新下的),氣昂昂地到大隊部去了。

  進了大隊部,劉漢香把兜來的雞蛋放桌上一放,故意說:「支書,我給你送禮來了。」這一聲「支書」把劉國豆給喊愣了,他抬起頭,吃吃怔怔地望著她,那可是他的親閨女呀!片刻,他驀地扭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煙。劉漢香說:「咋,你嫌禮薄?」劉國豆重重地「哼」了一聲,仍是什麼也不說。劉漢香說:「馬校長說了,按條件,我可以當民師,就等你一句話了。」劉國豆突然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別找我,你不是我閨女!」劉漢香說:「我不是來當你閨女的,我是來當民師的。」劉國豆氣呼呼地說:「你,該找誰找誰去!」這時,屋裡突然就靜了。過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默默地說:「你是支書,你不願就算了。」說著,她扭身走出去了。劉國豆抬起頭,恨恨地望著女兒,牙咬了再咬,說:「你,你!……把你的雞蛋兜走!」劉漢香步子松了一下,卻沒有停,仍是往外走著。這時候,劉國豆心裡一濕,女兒瘦了,女兒瘦多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呀……這麼想著,他趕忙伸腳去找鞋,一時心急,沒找到,就趴在桌上喊著說:「你,你你你……把雞蛋兜走,你不是我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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