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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女人們一個個走過去了,那「心」上卻偷偷地掛上了一頭叫驢,一個勁兒的撤嘴。掃過街角,就齊夥夥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說:「老天哪,啥樣的找不來?啥樣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著,是雲彩眼兒裡的命,不知有多高勢呢,誰知道,一頭栽到了糞池裡!」「中邪了,這八成是中了邪了!等著瞧吧,要不了三天,一準得跑回去!」「可不,漢香是啥人?那是個貴氣人,從小在蜜糖罐地裡泡大的,一點屈沒受過。那過的是啥日子?這是啥日子……」「這閨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國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來當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窩光棍,一窩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後,女人們終於打聽到了支書的態度。在一次村裡的幹部會上,當有人提到漢香的時候,支書劉國豆黑著臉、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別提她!她不是我閨女。我沒有這樣的閨女!從今往後,我跟她斷親了!」

  是呀,在上樑,在方圓百里的鄉村,劉漢香破了一個例:沒有嫁妝,沒有聘禮,沒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沒有男人的認可(男人還在部隊當兵呢。),她就這麼一個人住到婆家去了!

  圖的什麼呢?

  3.字刀兒與字背兒

  那不過是一個字。

  劉漢香正是被那個字迷住了。

  鄉人說,那是個叫人懸心的字,那個字是蒙了「蓋頭」的。用鄉人的土話說,那像是「布袋買毛」,又叫「隔皮斷貨」。在鄉下,「布袋買毛」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斷貨」就有點哈乎了,那惟一憑藉的,就是信譽和精神,這裡邊埋著的是一個「癡」。如若不「癡」,人總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萬年,「心」一旦被網進了那個字裡,必然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所以,人們說,她是讀書讀『瞎』了,那字兒是很毀人的。

  劉漢香是決絕的。由於那個字,劉漢香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在這個村子裡,只有劉漢香是沒受過委屈的人。她生下來的時候,國豆已經是支書了。支書的女兒,在一個相對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她的必勝是很驕傲的,再加上她讀了十年的書,正是這些書本使她成了一個敢於挺而走險的人。

  大白桃心疼閨女,大白桃為她哭了兩天三夜。大白桃說,閨女呀,你還小,你還不曉得這人間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長著呢,不是憑你心想的。再等兩年不行麼?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軍隊上提了幹,你再過去,這多好呢。劉漢香說,不行。她現在就得過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個樣兒,她就得現在過去。大白桃說,那是啥樣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麼?劉漢香說,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為什麼吃不得?大白桃說,閨女呀,百樣都隨你,就這一樣,你再想想吧。你從小沒受過一點屈,他家五根棍,一進門都要你來侍候,你是圖個啥呢?!她說,我願意。我心甘情願。這時候,支書劉國豆說話了。他說,你想好了?她說,想好了。他說,非要過去?她說,嗯。國豆說,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就不是吧。劉國豆怔了一下,說你再想想。有三條路你可以選:一條,縣裡、鄉上的幹部,只要是年輕的,你隨意挑,不管挑上誰,我都同意。二條,你姨夫說了,在城裡給你找個工作,你先幹上幾年,把戶口轉了,往下,你想怎樣就怎樣。三條,你如果認准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轉了幹,熬上了營職,你跟他隨軍去,我眼不見心不煩……劉漢香說,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這輩子,就認定他了!劉國豆咬著牙說,我再說一遍,出了這個門,你就不是我閨女了,咱就斷親了!

  漢香默默地說,斷就斷吧。

  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就這樣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糞「上了!

  在婆家,劉漢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裡拍「餅子」開始的。一個高中生,在鄉下就是「知識分子」了,讀了十年書,也就讀成了那麼一個字,這一個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餅子的女人。

  那時,在平原的鄉下,有一種粗糧做成的食品,叫「黑面餅子」。這「黑面餅子」是由紅薯乾麵加少許玉米麵在火鏊子上拍出來的。這種兩摻的雜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裡攪和成雜面塊,爾後一小團兒一小團地的托在手上,拍成餅狀,翻手貼在燒紅的鏊子上炕,炕一會兒翻翻,一直到翻熟為止。拍餅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熱,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餅子就冒黑煙了!劉漢香學著拍餅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來燒火,蹲在那裡拍了整整一個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時候,卻發現她拍出來的餅子已是「場光地淨」了!那最後一塊餅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搶去,咬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口……家裡早就沒有細糧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劉漢香在煙薰火燎的鏊子前蹲著,兩手濕漉漉的,指頭肚兒上竟還燙了倆燎泡!臉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點詫異地望著這些「嘴們」……這時候,老五把咬過一個月牙兒的餅子從嘴上拿下來,訕訕地說:「嫂,你吃?」

  劉漢香默默地笑了笑,說:「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會兒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裡就打起來了。

  在院子裡,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說:「看啥看?我又沒問咱嫂要糖。」狗蛋瞪著他說:「雞巴孩,倆眼乒叉乒叉,咋不饞死你呢?!」說著,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腳!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誰知,這廂鐵蛋也惱了,他兜手給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說:「你不饞?!嘴張得小廟樣,烙一個你吃一個……」鐵蛋這一耳光打下去,頓時,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臉,見血呼呼的,回過頭就跟鐵蛋抱著打成了一團!這時候,孬蛋從地上爬起來,跺著腳,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個,狗,狗吃了十二個?那鱉孫吃了十二個?!……」就這麼喊著,他沖過來,一頭抵在了狗蛋的後腰上!這邊,狗蛋正跟鐵蛋頭抵頭打架呢,身後又被孬蛋重撞這麼一下,一時火起,高喊著:「刀,給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膽小,先是在一旁縮著,聽到狗蛋叫他(平日裡,狗蛋跟他近些),就湊湊地上前去,拉拉這個,拽拽那個,忙亂中又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於是,一家人在院子裡滾來滾去,頃刻間打成了一鍋米飯!

  聽院裡亂糟糟的,一片響聲!劉漢香圍裙一解,趕忙從灶屋裡走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滿臉的訝然!院子裡,洗臉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雞們飛到了樹上;一隻鞋摔在了豬圈的牆頭;蛋兒們哭著、喊著、罵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你拖著我、我揪著你,一個個泥母豬樣,扭成了一團麻花!……劉漢香呆呆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片刻,她輕聲,歎歎的,也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也不怕人笑話麼?」

  也就這麼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兒們都停住了手。他們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個個大蛤模樣,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劉漢香站在院子裡,又氣又可憐他們。她望著破衣爛衫的蛋兒們,歎了一聲,默默地說:「……怪我,這都怪我。是我沒把飯做好。都是長身體的時候,虧了你們了。要是還有氣,就來打我吧。」

  蛋兒們一下子就蔫了。知道虧了理,一個個像勾頭大麥似的,誰也不說話。鐵蛋臊臊地從地上爬起來,勾著頭想往外溜……突然之間,老姑夫從屋簷下躥出來了!在蛋兒們打架的時候,他塌蒙著眼,一聲不吭地在那地蹲著。這會兒,不知怎的就長了氣力,手裡掂著一把鏽了的老鐮,忽一下堵在了院門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個敢動,我裁他狗日的腿!給你嫂認個錯!」

  一時,蛋兒們都啞了,有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什麼。還是那老五,他最小,臉皮也厚些。他首先開了口,老五帶著哭腔說:「嫂,我錯了。我,我……再也不吃那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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