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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豆腐家擔著挑子,一邊走一邊說:「老姑夫,你嘴松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沒豆腐了,磨了一盤豆腐,都給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裡嘟噥說:「這人,也不問問啥事,說走就走。老人在陽光下蹲了一會兒,陽光暖霞霞的,曬得人身上發懶。可過路的人卻很少,就是有一個半個,也是匆匆忙忙,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終於,有個騎車的過來了,他喊道:」哎,哎,老馬。是馬眼鏡吧?哎,別走,你聽我說呀……「可等他站起來的時候,那人騎車過去了,竟是個外路人。

  爾後,他佝僂著身子,就這麼一磨一磨的,又來到了代銷點的門前。飯場早散了,代銷點總是有人的。進去的時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這才說:「東來,賒掛鞭!」東來眨了眨眼,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老姑夫,你不發燒吧?」這時候,趴在櫃檯前跟東來聊天的兩個老漢「吞兒」聲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說:「這孩,啥話。」東來用譏諷的口吻說:「不發燒啊?哼,我還以為你有病呢。不年不節的,你放的那門子炮啊?!」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你給我拿掛鞭!」東來本該問一問的,為什麼要『鞭』?可東來就是不問。東來說:「要掛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說:「對了,拿掛火鞭!」東來鄙夷地說:「鞭是有,你帶錢了麼?」老姑夫說:「我先賒你一掛,秋後算帳。」東來說:「那不行,我不賒帳。」老姑大直了直腰,說:「東來,別人賒得,我為啥賒不得?我會賴你一掛鞭麼?!」東來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的可以賒,『鞭』我不賒。」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說:「拿吧,趕緊拿吧。別跟你姑夫亂了。」東來卻沒來由地火了:「誰跟你亂了?!要都像你這樣,這代銷點早就賠光了!」老站夫怔怔地看著他,說:「不賒?」他說:「不賒!」

  兀的,東來的身子從櫃檯裡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樣,紋紋道道的,說開就開了。他巴巴地笑著說:「喲,漢香來了?漢香是難得到我這小店裡來呀!」

  劉漢香站在門口,靜靜地說:「火鞭多少錢一掛?」

  東來怔了一下,說:「你,也要火鞭?」接著就說,「有哇。有!」

  劉漢香說:「多少錢一掛?」

  東來回身從櫃上拿出了兩掛火鞭,說:「有五百頭的,有一千頭的,你要哪一種?叫我說,就一千的吧?」

  劉漢香說:「我是問多少錢一掛?」

  東來很巴結地說:「說啥錢哪?不說錢。你輕易不來,拿走吧。」

  劉漢香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是幹啥?不說錢我就不要了。」

  東來的臉還在「笑」著,卻有些吃「味」,就賠著小心地說:「你看,要說就算了。再說吧?回頭再說。」可他看了看劉漢香,心裡一緊,很委屈地說:「要不,先記帳?記帳就行了。一塊八,進價是一塊八……」

  劉漢香沒再說什麼,她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個手縫的花錢包,從裡邊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紙票,放在了櫃檯上,爾後說:「再稱斤鹽。」就這麼說著,她隨手拿起了那掛一千頭的火鞭,遞到了老姑夫的手裡,柔聲說:「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著那掛火鞭,淚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聲「爹」把屋裡的人都喊愣了!東來大張著嘴,屋裡的兩個老漢也都大張著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啞了的小廟!那眼,陡然間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白瞪著。有好大一會見,代銷點裡鴉雀無聲!

  劉漢香再一次說:「稱斤鹽。」

  東來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嘴裡喃喃地說:「鹽,噢鹽。」說著,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樣,緩慢地轉過身子,拿起秤盤去鹽櫃裡挖鹽。挖鹽的時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愧,秤盤吃進鹽裡,那一聲「茲拉」悶塌塌的,就仿佛鹽粒醃了心一樣!

  沒有人說什麼,再沒有人說什麼了。代銷點啞了……

  中午,當那一掛「火鞭」在老姑夫家門前炸響的時候,一個村子都啞了!

  那掛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牆頭上,趾高氣揚地用竹竿挑著那掛火鞭,大聲說:「嫂,嫂啊!我點了,我可點了!」那一聲「嫂」是很脆火的,那一聲「嫂」也分外地招搖,那分明是喊給全村人的,聽上去操巴巴的!炮響的時候,孩子們哇哇地跑出來了,先是在一片硝煙中「咦咦、呀呀」地張望著……爾後,就你擠我搡的,滿地去撿那炸飛了的散鞭。

  可是,沒有多久,女人們的喊聲就起了!那帶有毒汁的日罵聲此起彼伏,就像是滿街滾動的驢糞,或是敲碎了的破鑼,一蛋蛋兒、一陣陣地在村街上空飄蕩:「拐,死哪兒去了?!」「片,片地,殺你!沒看啥時候了,還不回來!」「玲兒,玲!搶孝帽哩?!」「二火!鑽你娘那屄裡了?成天不著個家?!」「海,海子,再不回來,剝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廣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裡「串門」去了。是啊,頃刻間,一村人都知道了。劉漢香,那可是上樑的「畫兒」呀,那簡直就是上樑的「貴妃娘娘」!就這麼,這麼……啊?眼黑呀,這真讓人眼黑!!

  女人們還是出來了,「小廣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們心裡有一萬個小蟲在拱,心癢難耐,就一個個走上村街,從西往東,爾後是從東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過老姑夫家門前的時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訪」出一點什麼。初時,還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確乎是看見劉漢香了,真就是漢香啊!一晃,看見的僅是劉漢香的背影,劉漢香在院子裡扯了一根長繩,正在給「蛋兒們」曬被子呢……再走,往東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書劉國豆的家。看見那個大門樓的時候,她們的腳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遠遠地從路那邊磨過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見支書家的雙扇大門關得緊緊的!

  看來看去,人們心裡不由犯嘀咕:國豆,他可是支書啊!那是個強人,硬性人,他會「認」麼?他就這樣白白「認」了?!

  待女人們接連看了兩三道之後,突然之間,劉漢香就從院子裡走出來了。她站在院門口,面對著整個村街,面對著一個個借各種理由前來窺探的女人們,臉上仍是靜靜的,那靜裡有些凜然,有些傲視,還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腰裡束著一個圍裙,定定地站在那裡,仿佛說,看吧,好好看看吧,這就是我,劉漢香!

  女人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們訕訕地笑著,說:「漢香啊……借、借個簸箕。」

  劉漢香笑一笑,說:「簸箕?」

  那女人手指著,語無倫次地說:「錘家,上錘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過來,又是那一套,說:「漢香啊,……桶,水桶。」

  劉漢香就笑一笑,說:「還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說:「魚兒家,桶。還漏,瀝瀝拉拉的……」

  也有夾著孩子的,說:「漢香啊,你看看,一點也不爭氣,拉一褲兜……」

  劉漢香就說:「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說:「嗯,河上。作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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