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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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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人的宣言 這是一個「母雞打鳴」的早晨。 貴田家的母雞「澇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亂叫。「澇抱」是鄉間的土話,是說母雞不下蛋,變態了,動不動學公雞聲,還光想做窩,那大約是雞們的愛情故事。可貴田家女人不管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滿院子追著打它。待抓住了雞的翅膀,一邊打罵著:「賤,我叫你賤!」一邊提到河邊上,把它扔到河裡浸它!據說,把它扔在河水裡浸一浸,雞就「改」了。於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聲! 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劉漢香挎著一個小包袱,走過長長的村街,一步跨進了那個破舊的院落。那時候,村街裡靜靜的,路人不多,槐樹下,也只有一個老女人在推碾。這老女人是瘸子長明的後娶,本就是個碎嘴,有個綽號叫「小廣播」。她弓著杆子腿,身子前傾著,一圈一圈圍著碾盤轉。推過來,忽的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裡說,這不是漢香麼?怎麼就……就什麼呢,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就覺得有些異樣。後來,她拍著腿對人說,她把辮子剪了,辮子都剪了呀! 當劉漢香走進院子的時候,老站夫家的「蛋兒們」正一個個捧著老海碗喝糊糊呢。驟然,那「哧溜」聲停下來了,一鼓兒一鼓地的小眼兒從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著她。獨老五機靈些,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歡歡地叫道:「漢香姐!」 劉漢香站在院子裡,臉先是紅了一下,布紅,透了底的紅。接著,她抬起頭來,望著「蛋兒們」,停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但又清晰地糾正說:「——叫嫂。」 蛋兒們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來的驚喜尤如炸窩的熱雀,四下紛飛!一隻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沒地方放了似的,就一個個傻傻地笑著。還是老五孬蛋搶先叫道:「嫂。嫂!」 當劉漢香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說:「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靦腆地輕聲說:「嫂。」 老二鐵蛋頭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聲…… 這時候,劉漢香擺了擺手,說:「孬蛋,你過來。」 老五喜壞了。他踮踮地跑到了劉漢香跟前,劉漢香憐惜地摸了一下他的頭,接著,蹲下身來,解開了她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裡邊一雙一雙地往外掏,她一連掏出了五雙鞋,五雙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雙給孬蛋穿上,說:「小弟,合腳麼?」孬蛋彈了一下舌幾,說:「正得。」爾後,她依次叫著蛋兒們的名字,一雙雙都給他們穿在腳上……一直到了最後,她才掂著那雙鞋來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靜靜地說:「爹,一個家,不能沒有女人。我這就算過來了。」 老姑夫蹲在那裡,兩隻手仍是傻傻地捧著那只海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片刻,他抬起頭來,竟然滿臉都是淚水!那老淚浸在皺折裡,縱橫交錯,一行行地流淌著……他嗚咽著說:「孩子,實在是……委屈你了。」 劉漢香靜靜地說:「這是我願的。」 陡然間,院子亮了。男人們也有了生氣。在這個破舊的院落裡,仿佛飛來了一道霞光,雀地跳著,房頂上的衰草彈彈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頃刻間整裝了許多,門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舊紅仿佛就洇了些鮮豔,連撂荒在窗臺旁的老鐮也有了些許的生動,門媚上方,「軍屬光榮」的牌子一時間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掃了,髒還是髒,但髒裡蘊潤著熱熱的氣息。是啊,女人當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劉漢香領著蛋兒們打掃了院落,拾攝了屋子。她頂著一塊鄉下女人常用的藍布格格汗巾,像統帥一樣屋裡屋外地忙活著,指揮蛋兒們掃去了一處處的陳年老灰……這會兒,蛋兒們一個個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歡愉是可以想見的!老五說:「嫂,梁上也掃麼?」劉漢香說:「掃。」老四說:「嫂,木桌要動麼?」劉漢香說:「動。先抬到西邊去。」老三說:「嫂,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斷的……」老五說:「胡說!哪是我蹦斷的?」劉漢香說:「沒事,調調個兒,朝裡放,回頭用磚支上。」老二鐵蛋力大,是幹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時間不說什麼,就看劉漢香的眼色,劉漢香的眼風掃到哪裡,他的手就伸到哪裡…… 老姑夫家有四間草房,一個灶屋。在那四間草房裡,有三間是通的;單隔的那一間,本是冬日裡存放柴火和糧食的地方,現在劉漢香把它收拾出來,半間放柴草糧食(所謂的糧食已經沒有多少了,只有半甕玉米糝子,半甕紅薯乾麵,一堆紅薯),這半間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時沒有床,就在地上鋪了些穀草,一張席,搭了一個地鋪。當一切都歸置好的時候,已時近中午了。這時,劉漢香先是燒了一大鍋熱水,讓蛋兒們一個個洗手洗臉,洗了還要一個個伸出手來讓她檢查一遍,沒洗好的,她就在他們手上輕輕地打一下,讓他們再洗。蛋兒們一個個臉洗得紅堂堂的,很久了,才乾淨了這麼一回! 自劉漢香進門之後,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沒軸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樣,他就那麼屋裡屋外地跟著轉,「磨」得也很不成個樣子,處處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時候,又總是礙了誰的事。蛋兒們呢,就像是舊軍隊有了可以擁戴的新領袖,鼻子裡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就那麼轉著轉著,看自己實在是無用,就喜喜地轉到村街上去了。 陽光很好。老姑夫暈暈騰騰地在村街上走著,他很想給人說點什麼,可他的眼被喜淚醃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有一隻狗在牆根處臥著,他彎著腰湊上前去,說:「東升,是東升麼?」那狗哼了一聲,他說:「娘那腳,咋成大洋驢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說:「是廣才?」 這時候,只聽身後有人說:「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廣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說:「你看這眼,你看這眼。」說著,他磨過身來,循聲說:「豆腐家,別走,我賒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說:「老姑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姑夫說:「正事,這可是正事。我賒你二斤豆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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