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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在大隊部,劉漢香跟父親說了這事,爾後就說:「……偷了幾個茄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去說說,讓他們回來吧。」國豆看了女兒一眼,對女兒,他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可這事,他不想辦,他恨那一窩『狗雜種』!他說:「這事我不管,誰讓他偷人家茄子呢。」劉漢香氣了,說:「你是支書,你不管誰管?幾個孩子,都上了繩了,你能看著不管麼?」國豆惱了,說:「咋跟你爸說話呢?叫我說,繩他不虧,誰讓他去偷人家呢!」劉漢香站在那裡,急得淚都快下來了,她說,「爸,我求你了,你去吧。」這時,國豆有些軟了,可他還是不想去,他說:「你別管了。不就幾個茄子麼?頂多捆一繩,日罵幾句,日頭一落,人就放回來了。」劉漢香直直地看著父親,說:「你不去?!」劉國豆就憤憤地說:「王八蛋!實說吧,這一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話說了,又頂不住女兒的目光,就接著說,「你沒看我忙著的麼?我正忙著呢。」劉漢香眼裡的淚「嘩」地就下來了,她歎了一聲,說:「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這一次,你給我寫個條兒。」劉國豆看了看女兒,他知道女兒的脾性,這是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主兒!於是,他嘴裡罵罵咧咧的,勾下頭,翻了翻抽屜,磨磨蹭蹭的,從裡邊扯出一張紙來,在舌頭上濕了一下,扯出二指寬的條子,匆匆地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很不情願地說:「給老胡。」

  劉漢香拿了條兒,又借了輛自行車,帶著老五,騎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著劉漢香的腰,悄悄地說:「漢香姐,你比媽還親呢。」劉漢香心裡一酸,說:「這孩兒,淨瞎說。」

  進了公社大院,就見三個蛋兒在樹下掛著,脖裡掛著咬了幾口的茄子。老二還行,老二眼紅著,總算沒哭。老三老四一個個嚇得臉色蠟黃,淚流滿面,連聲求告說:「饒了俺吧。大叔大爺,饒了俺吧……」這時候,紙牌子也已經寫好了,靠樹放著,叫做「破壞生產犯」,就準備讓他們掛上去遊街呢!劉漢香慌忙紮了車子,幾步搶上前來,對鐵留的人說:「先等等!」說著,她快步走進了所長辦公室。

  所長老胡在一把破籐椅裡靠著。他國字臉,大鬍子,人胖,汗多,就大敞著懷,「肉展」一樣把身量攤開去。他中午剛喝了些小酒兒,這會兒還暈暈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釅茶,滋滋潤潤地喝著,見劉漢香進來了,就慌忙把兩條腿從辦公桌上拿下來,笑著說:「喲,這可是喜從天降。大侄女,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坐坐。」劉漢香把那張寫了字的條子往所長面前一放,說:「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讓我來領人呢。」胡所長放下手裡的大茶缸子,往紙條上瞟了一眼,也沒拿起來看,就說:「忙啊,成天瞎忙。你來就是了,還要那條兒幹啥?領人?領誰呀?」劉漢香往門外指了指,「俺村的幾個孩子……」胡所長頓了一下,說:「你也來得晚了點,都處理過了。」劉漢香急了,問:「咋處理的?」胡所長很嚴肅地說:「這事可大可小,往大處說,就是破壞生產,是犯了法了!往小說呢,幾個毛孩子,偷了茄子種,我讓他們繩了,拉出去遊遊街算賕了!」劉漢香就急急地說:「胡叔,你把他們放了吧,別讓他們遊街。都是孩子,游了街,還咋見人呢?!」胡所長咂了咂嘴,似有些為難,說:「這、這、這,咋不早點來?都處理過了呀……」劉漢香說:「胡叔,老胡叔,你發句話,別讓他們遊街。千萬千萬!……」

  這時候,只聽「咣」的一聲,院裡有人喊道:「所長,鑼找來了!走吧?」

  劉漢香盯著胡所長,說:「胡叔,不就是幾個茄子麼,就算是茄子種,能值幾個錢?要是需要茄子種,我去給他們找,這還不行麼?!」胡所長遲疑了一下,朝門外喊了一嗓:「慌賕個啥?先等等!」接下來,胡所長呆呆地望著劉漢香,一個女娃,那鮮豔是很潤人的。況且,劉漢香一聲聲說:「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長又咂了咂嘴,從兜裡摸出了一根煙點上,吸著,睜睜眼,又閉了閉眼,終於說:「你爸寫了條兒,大侄女你又親自來了。人,我放。」劉漢香馬上說:「謝謝胡叔!」可胡所長接著又說:「有個事,你爸給你說了麼?」劉漢香就問:「啥事?」胡所長說:「你老叔給你保了個媒,是縣局的蘇股長,咋樣啊?」劉漢香臉慢慢就紅了,沁紅,她頓了一下,說:「我現在還不想談這事,等等再說吧。」老胡就說,「大侄女,那可是個好人哪!一百層的好人!說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劉漢香笑了笑說:「你看,我也沒說他是壞人……」老胡說:「那好,你回去跟家裡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給我個准信兒,我還等著喝這杯喜酒呢。」劉漢香紅著臉笑了笑,沒再說什麼。正是求人的時候,她能說什麼呢?

  終於,胡所長晃晃地從屋裡走出來,對鐵留的人說:「把人放了吧。」鐵留的治保主任是個大個兒,酒糟鼻子,他手裡掂一鑼,正興沖沖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著所長,說:「老胡,雞巴哩,不是說好了麼?」老胡說:「茄子!我說放人就放人!雞巴哩,說來說去,不就幾個茄子麼?捆也捆了,繩也繩了,你還想咋?!」鐵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長身後瞥了一眼,說:「……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種,是種子!你也說了,這是搞破壞!」所長大喝一聲:「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說了不算咋的?放人!……」這時,劉漢香趕忙說:「我就是上樑的。你要茄子種,我賠給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賠多少,保證不耽誤你明年種。」鐵留的治保主任一連「噢」了幾聲,再也不說什麼了。

  劉漢香走上前去,一一給蛋兒們解了繩子,再看那小手脖兒,一個個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繩痕!解了繩,劉漢香低聲吩咐說:「走吧,快走。」待蛋兒們勾著頭溜溜地往外走時,劉漢香這才折回身來,再一次謝了所長。胡所長笑著說:「回去讓你爹好好熊他們一頓!狗日的,淨不幹好事!」接著,他又說:「大侄女,我說那事,你可記住啊?!」

  蛋兒們大約是嚇毀了,出了公社大院,一個個像是破了膽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劉漢香騎著車,整整追了半條街才趕上他們。劉漢香喊一聲:「都給我站住!」蛋兒們這才不跑了,一個個喘著,臉黃黃的。劉漢香把車子一拐,說:「跟我走。」於是,就乖乖地跟著她走。一邊走著,劉漢香輕聲說:「聽著,以後再不要這樣了,多不好啊!……」蛋兒們短了理,也都老老實實地聽著。拐過了一個街口,來到一個臨街的飯鋪前,劉漢香把車子一紮,說:「來吧,都來。」說著,就從兜裡掏出錢來,給四個蛋地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湯,一盤荷葉包子,又—一端在緊靠路邊的木桌上。爾後說:「吃吧。」

  蛋兒們先是在那兒站著,眼裡饞饞,心裡仍怯怯,竟沒人敢坐。最後,還是那饞嘴的老五搶先坐了,他們也就—一跟著坐了,開初還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頭去,狼吃!劉漢香望著他們,怕他們不好意思,就說:「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劉漢香剛要走,老五卻扭過頭來,熱熱切切地叫了一聲:「姐,漢香姐!你你你,別走……」

  劉漢香扭過頭來,詫異地說:「怎麼了?錢我已經付過了。吃吧,你們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樣地順過來,一個小人兒,眼巴巴地望著她說:「姐,你能……晚些……要是鐵留的再碰上了……

  劉漢香明白了,說:「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這兒候著。」

  日夕了,殘陽斜斜地照在鎮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燦爛。天邊,那西燒一抹一抹的推著那半個沉沉紅日。劉漢香靜靜地立在那裡,一身都是金燦燦的霞輝。蛋兒們吃著、吃著,不由地勾過頭去看她,看著看著,竟有淚下來了,那淚就著辣湯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時此刻,在蛋兒們的眼裡,她就像是一幅畫,一幅美麗的、母性的畫!

  劉漢香也仿佛在想著什麼,一絲笑意在嘴角上扯動著。那目光錐錐的、癡癡的,神思在夕陽的霞輝裡飛揚,像是飄了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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