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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那時,他已知道營長喜歡喝二兩小酒,就帶了一小瓶「寶豐」,一包花生豆。花生就攤在桌上,酒倒在兩個小盅裡,這時候營長收了報紙,說:「咋的,喝兩盅?」他說:「喝兩盅。」兩人就悶悶地喝。在這裡,只有營長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馮家昌卻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頭上,辣那麼一下子,喝到了還只是原來的那一杯……喝了一會兒,營長抬起頭,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想復員。」馮家昌也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營長說:「喝。」他也說:「喝。」營長喝一杯,馮家昌舔一下,接著再給營長倒上,又喝了一會見,營長說:「家裡五根棍?」他說:「哪是。」營長說:「沒有一片籮?」馮家昌說:「那是。」胡營長再喝一盅,說:「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馮家昌眼紅紅的,說:「我真是沒臉回去了……」胡營長說:「狗日的蟲,不要那麼悲觀。東山日頭一大垛哪!」

  後來,出門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對營長說:「營長,你說哪啥……」

  營長笑了,營長說:「急了?」

  馮家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急,我是……」

  營長說:「當兵的第三個絕招?」

  營長說:「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樣東西可交。你把它交出來就是了。」

  馮家昌詫異地問:「啥?」

  營長說:「心。你把心交出來。」

  馮家昌愣愣地望著營長,好半天回不過勁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咋、咋個交法呢?」

  營長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時候,營長拍拍他說:「記住,要交心。」

  交心,他當然願意。他太願意了。把心交給誰?當然是組織。一個農家孩子,你不依靠組織依靠誰呢?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體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是一片一片地交,還是一頁一頁地交,怎麼交?這又是很費思量的。

  那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交心,要交心……後來,在夢裡,他看見自己雙手捧著一顆心飄飄忽忽地向臺上走去。那心紅鮮鮮的,一蹦一蹦地跳著,就像是一枚剛剛摘下的大紅桃!突然之間,那心就裂開了,它居然變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紅瓤西瓜……這時候,他竟然想到了蒼蠅。他心裡說,萬一有蠅子怎麼辦?得找一個紗罩把「心」罩上。於是他就到處去找紗罩……在夢裡,他想,心是不能餿的,心一餿就沒人要了。

  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消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消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裡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著血寫的,寫著寫著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腥腥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裡邊。可血書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回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裡,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著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裡通訊員撞上好幾次,通訊員問,四班長,有事麼?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著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裡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裡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裡「突、突」地跳著,嘴上不說,心裡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著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的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裡淨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期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為親切,更為貼己。在這裡,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床鋪,字成了攤在床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面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秘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通過「觸摸」和「試探」,點點滴滴的交融著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或同謀)之感……然而,使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緻、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秘,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裡,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

  私下裡,他也常常質問自己,你是「錐子」麼?你要真是一把「錐子」,就不用著急。可他能不急麼?不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這種書面的「交心」方式,一紙、紙飛出去,到了一定的時候,真是可以當炮彈使的!

  五個月後,一紙命令下來,他做了營部的文書。

  走的那天,連裡給他開了歡送會。在會上,連長竟然也稱他「老馮」了。連長說:「老馮,到了營裡,要多替咱一連說說話。」他站起來,鄭重地給各位敬了一個軍禮!他說:「連長放心,我啥時候都是一連的兵。」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功夫不負有「心」人……突然之間,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營裡僅當了七個月零十四大的文書,就被軍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了。那天,軍區的廖副參謀長下基層檢查戰備情況,在團長的陪同下到了他們一營。首長們白天一天都在看訓練,到了晚飯後,才開始聽營裡的彙報。不料,營長的彙報剛開了個頭,突然就停電了,會議室裡一團漆黑!這像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在兩三秒鐘之間,只聽「嚓」的一聲,文書馮家昌劃著了第一根火柴,接著他隨手從兜裡掏出了一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廖副參謀長的面前;爾後,他又掏出了第二個蠟頭,點著後放在了團長的面前;第三個蠟頭,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再後,他從容不迫地退出了會議室,大約一分鐘之後,兩盞雪亮的汽燈放在了會議桌上!

  這時,會議室裡一片沉默。只見廖副參謀長抬起頭來,目光像刀片一樣刮在他的臉上。那只是一瞬間,爾後,參謀長的眼就閉上了……一直到營長彙報完工作的時候,滿頭白髮的參謀長才緩緩地睜開眼來。一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可廖副參謀長什麼也沒有說,他就那麼昂昂地坐著,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參謀長在叫誰。

  廖副參謀長再一次喊道:「坐在後邊的,那個那個那個……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這時候,營長說話了,營長叫道:「文書——」

  馮家昌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應聲回道:「到。」接著,他上前一步,對著廖副參謀長敬了一個禮,說:「報告首長,獨立團一營文書馮家昌!」

  廖副參謀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多大了?」

  馮家昌又是一個立正,回道:「二十二歲。」

  廖副參謀長問:「幾年兵?」

  馮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參謀長點點頭,又問:「讀過書麼?」

  馮家昌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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