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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廖副參謀長說:「噢,還是個秀才哪。」

  接下去,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了,廖副參謀長扭頭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團長,說:「這個人我要了。」

  那天夜裡,散會以後,送走了軍區首長。營長坐在會議室裡,默然地、久久地打量著馮家昌……營長坐著,馮家昌就那麼一直站著。營長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最後,營長搖搖地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說:「機關不比連隊,能說的,都給你說了,好自為之吧。」

  馮家昌立正站在那裡,一時間,眼裡淚花花的……

  營長看了他一眼,含意豐富地說:「狗日的蟲!」

  4.紅樓的「影子」

  那天早晨,他是軍區大院裡第一個起床的人。

  四點鐘,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那棟爬滿藤蘿的小樓。小樓很舊,古色古香的,窗櫺上的花紋很奇特,每一扇門都很重,漆也是那種沉沉的紅色,那氣勢是含在建築內核裡的。表面上看雖是一棟舊樓,可骨子裡卻透著莊重和威嚴,這裡就是司令部辦公的地方。

  在樓道裡,紅木地板發出的響聲嚇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個不該他走進的地方,心裡怦怦跳著,腳步再一次放輕,賊一樣地來到了廖副參謀長辦公室的門前。鑰匙是頭一天晚上給他的,他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有好大一會兒,他就那麼默默地在門口站著,片刻,他繃緊全身,試驗著對著那扇門行了一個軍禮,覺得不夠標準,又行了一個……沒人,整個樓道都靜靜的。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廖副參謀長的辦公室。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漆光淩厲,像臥虎一樣立在他的眼前。慌亂之間,他回手在牆上摸到了開關,「嗒」一聲,燈亮了,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一切都變得溫和多了。這時候,他看見辦公桌後邊的牆上掛著一條橫幅,橫幅上寫的是嶽飛的《滿江紅》,那一筆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風骨,看來是廖副參謀長的手書了。那辦公桌上的檯燈竟是一枚小炮彈殼做的,近了看,上邊居然還有「USA」的字樣,十分的別致……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這時候他慌忙從軍用挎包裡掏出他早已準備好的擦布,從衛生間裡打來一盆水,開始擦窗戶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著擦靠在牆邊上的立櫃,擦門,擦桌椅……擦那張辦公桌的時候,是他神經最為緊張的時候,桌上放著每一件東西:文件、紙、筆、書籍等,他都事先默記住原來的擺放位置,等擦乾淨後再重新一一歸位;辦公桌上還壓著一個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幾張軍人的合影,那都是些舊日的照片,有一張還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憑感覺,他知道這些照片是非常珍貴的,這就是資歷。所以,擦這塊玻璃板的時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裡的擦布擰了又擰,用濕的擦一遍之後,再用幹的擦兩遍,生怕滴上一頂點兒的水漬。爾後,他拿起笤帚掃了屋裡的地,掃完地,他又蹲下身來,再用濕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後,他光著兩隻腳,一步步退著把他的腳印擦掉,站在了門口……

  這時候,他看了看裝在挎包裡的一隻小馬蹄錶,才剛剛五點過十分。看時間還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個小樓(包括樓上樓下的衛生間)全都清掃了一遍!那時他還不會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廁所裡的拖把是怎麼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個樓道,他都是蹲著一片一片用濕布擦完的……結果是腰很疼。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錯誤了。那是很嚴重的錯誤!

  上午八點半,剛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時候,語氣很輕,他只是說:「小馮,你來一下。」然而,等關上門,周主任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張長方臉像帶霜的石夯一樣矗在他的面前!他看著他,冷峻的目光裡仿佛是含著一個冰做的大鉤子,就那麼久久地凝視著他。爾後,突然說:「你想幹什麼?!」

  馮家昌心裡一寒,陡地聳了一下身子,就那麼直直地站著,緊繃著一個「立正」的姿態……

  周主任嚴厲地說:「——我告訴你,你現在還不是廖副參謀長的秘書。你的轉幹手續還沒辦,只是借調。你還有六個月的試用期,在這六個月內,隨時都有可能,啊……」

  這時候,馮家昌心裡涼到了冰點!可他知道,他不能辯解,也不能問,只有老老實實地聽著。

  往下,周主任厲聲說:「你去機要室幹什麼?那機要室是你可以隨便進的麼?!念你初到,年輕,我就不批評你了。記住,這是機關!不該你問的,不要問。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該你幹的,你幹了,就是越位!機要室是一級保密單位,除了機要員,任何人不准進!我再提醒你一點,這裡有這麼多的秘書,哪個首長沒有秘書?又不是你一個,在機關裡,還是不要那麼招搖吧……」

  接下去,周主任又說:「秘書是什麼?秘書就是首長的影子。在生活上,你就是首長的保姆。在工作上,你就是首長的記事本。在安全上,你就是首長的貼身警衛。在一些場合,不需要你出現,決不要出現。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必須站在你的位置上……」

  在周主任訓活的整個過程中,馮家昌兩眼含淚,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著……最後,周主任看了他一眼,說:「去吧。」

  可是,當馮家昌敬禮後,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周主任叫住了。周主任緩聲說:「年輕人,在機關裡,我送你兩個字:內斂。」

  回到宿舍後,馮家昌專門查了字典。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那是要他把自己「收」起來,要他約束自己。要他「藏」。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說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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