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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天,接近目的地時,馮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連的最後邊。他是想給那八個落後的戰士一點點體面……再說,他本就是收容班的班長麼。可是,當他來到全連戰士面前的時候,在「連長的帶領下,全連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禮!

  九支步槍……那一刻,他有點想哭。

  不過,也正是馮家昌的「駱駝行為」,給拉練中的警衛一連贏得了榮譽,在那次拉練中,一連沒有一個掉隊的。

  這件事居然驚動了隨隊採訪的軍報記者。軍報的記者是講究「構思」的,那人靈機一動,把扛機槍的「王大嘴」也構思進去了。軍報記者為了增強宣傳效果,在拍照的時候,党臨時又給「王大嘴」加了一挺機槍。就這樣,一張半真半假的照片「構思」出來了:在長長的拉練隊伍裡,一個是身背九支步槍的馮家昌,一個是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柱,在夕陽的霞輝裡,「昂昂」地走在拉練的隊伍中……這張照片後來登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走在拉練隊伍裡的「軍械庫」》!

  上了軍報了,這自然是件好事。可在連裡卻輿論譁然!對於馮家昌的行為,不管怎麼說,人們還是承認的,說那總還是真的吧。九支步槍,你背背試試?!對「王大嘴」可就不同了,說啥怪話的都有。有的說:「賕,那是假的,日哄人的!」有的說:「那狗日的,明明是掉隊了,頭昂得鵝樣兒,還上了軍報?呸!」有的說:「吹吧,飛機上掛尿壺——光剩下個『嘴』了!」

  「王大嘴」聽了這話,自然心裡很不舒服。於是,他就到處去給人解釋,說那事不是他要「日」的,他本不想「日」,是軍報的記者非讓他「日」……他就這麼解釋來解釋去,結果是「道兒」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反而鬧得沸沸揚揚,從連裡到營裡,誰都知道他上軍報的事蹟是「構思」出來的……「王大嘴」心裡委屈,曾經當著指導員的面哭了好幾次……為此,指導員很嚴肅地在全連大會上講了一次,說這件事,事關全連的榮譽,任何人不准再議論了。他說:「有人說,王八編笊籬?你編一個試試?!」

  可是,從此以後,「王大嘴」在連裡的威信一落千丈,評先進的時候,再也沒人投他的票了。於是,「王大嘴」就一次次地對人說:「日死他親娘,那個張記者,是他讓我『日』的呀!我說我不『日』,他非讓我『日』!一『日』竟『日』出事來了……」有人在旁邊說:「『照』,那是個『照』,你咋『日』起來了?」他就又重複說:「日死他親娘,是我想『日』的麼?!」

  那年的秋天,樹葉黃的時候,馮家昌又幹出了一件驚人的壯舉。夏天裡,他獨自一人,趁午休的時間,在駐地附近的黃河灘裡開出了一小片荒地。那荒地有半畝大,種的是南瓜。伏天裡,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裡,往那塊地裡挑糞,把肩上都磨出了一個大血痂子!南瓜開花的時候,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發閨女一樣,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在天氣最熱的時候,他每個中午都在南瓜地裡守著,趴在地上看那花一點一點地長,生怕有一丁點的閃失。後來,他怕地塊太小,萬一不授粉怎麼辦?在那些日子裡,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無奈之下,他又專門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花終於坐「果」了,從指頭肚兒大的時候,他就精心寡意地守著、護著,長得再大些,他又給每個瓜都做了一個草圈墊兒。夜裡正睡著,一聽見下雨了,就驢一樣地翻出去,深一腳淺一腳往河灘裡跑,那時光真難挨呀!……終於,熬到了秋天,那南瓜居然就豐收了,拉了滿滿的兩大架子車!當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時候,老司務長愣愣的,說:「這,這是……」馮家昌說:「南瓜,河灘裡種的。」老司務長說:「你種的?」他說:「我種的。」老司務長拍拍他說:「兄弟,你幫了我大忙了!我找連長,讓他給你記功!」馮家昌說:「不用,不用。」

  當天晚上,全連就喝上了南瓜湯……於是,連裡的「大肚漢」們對馮家昌的「南瓜事蹟」讚不絕口,說:「看看人家老馮,『先進』一下,拉回來兩大車南瓜,幹的可都是人事啊!」

  就在馮家昌的威望越來越高的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連裡分了一個「提幹」的指標。這消息讓他大喜過望,不管怎麼說,他當兵已當到了第四個年頭,「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在連裡又是公認的「先進」……那「板報」已出到了一百期!到了最關緊的那些天,眼看就板上釘釘了:他「表」已經填過了,連裡報的是他,營裡報的也是他,甚至都已經有人嚷嚷著讓他請客了……然而,到了團裡,批下來的卻是「王大嘴」!

  就這樣,一紙命令下來,「王大嘴」,也就是王大柱同志,成了連裡的正排級司務長——一下子就「四個兜」了。

  會叫的狗也咬人哪!

  就在馮家昌蹲在河灘裡種南瓜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也常常獨自一人跑到河灘裡去溜達。有時候也喊兩嗓子,不過是「立正、稍息……」而且。當時,連裡曾有人說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人說他是神經蛋!可是,就是這麼一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竟然成全了他?!

  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棒!人也像是傻了一樣,躺在鋪上,一句話也不說。自當兵以來,四個年頭了,他一封信也沒住家寄過……他不是不想寫,他太想寫了,有那麼一陣,他想劉漢香都快想瘋了!可他一直「忍」著呢,咬牙「忍」著,他「忍」的是多麼艱難哪!本想著,這次要是能穿上「四個兜」,他就體體面面地回去,氣氣派派地跟劉漢香結婚,可結果卻是一場夢!

  當天夜裡,他真就做夢了,夢見了劉漢香……褲頭子濕得一塌糊塗!夢醒時,他哭了,用被子包著頭,哭了整整一夜。

  為這件事,小個子營長專門到連裡看了他一次。營長告訴他說,他已經找過團長了,團長有團長的道理。那「王大嘴」的「四個兜」的確不是「照」出來的,他是作為「口令幹部」提幹的。團長說,一個團隊,「口令」是非常重要的,「口令」就是軍人的魂魄,軍人的膽。一嗓子喊出去,能讓千萬人凝神,能把一個團隊的激情調動起來,哪怕他是一個傻瓜,也要留下來。當然,當然了,團長是從軍報上知道「王大嘴」的,扛著兩挺機槍的「王大嘴」……爾後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門。於是,在全團集合的時候,團長曾讓「王大嘴」喊過幾次口令。這麼說,「王大嘴」是因禍得福了。可有人說:「那一『照』十分重要!」

  最後,胡營長拍拍他說:「——狗日的蟲!不要洩氣。」

  還能說什麼呢?他無話可說。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命運並不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人生有無數個「偶然」,那「必然」是由無數個「偶然」組成的。你要做的,只能是盡到自己的努力,至於結果,只有聽天由命了。

  當胡營長離開的時候,他說:「我還有一個絕招。當兵的第三個絕招,你想知道麼?」

  3.長在紙上的心

  家裡來信了。

  信是饞嘴老五寫的,老五的鉛筆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說:「哥,聽說你在部隊成天吃白饃?啥時候,也把我們日弄出去吧……」

  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沒住家寄過一分錢。開初是一月六塊錢的津貼,後來長到八塊、十塊、十二塊……他一分錢也沒寄過,那錢他都用在「進步」上了。家裡還有老爹,四個弟弟,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幹,他就只有復員了。一想起要復員,他就頭皮發麻!回去,怎麼回去?你還有臉回去麼?!村支書劉國豆的話再一次響在他的耳畔:「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著信,信上那兩個字是很扎眼的:「日弄」。這是他們鄉間的土話。是動詞,是極富有想像力的概括,很積極呢。那字面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面上,在想像中與太陽做愛。這真是創造性與想像力的大膽結合,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有高度的假說,簡直就是對「日」宣戰!然而,在字背裡,它又有著無窮無盡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揚就有多昂揚,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陽奉又可陰違,是形象思維中最富有實踐性與浪漫色彩的大詞!

  看著,他笑了,是苦笑。他覺得背上很沉。弟兄五個,他是老大呀!無論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後……

  星期天的時候,他去找了小個子營長。人熬到了營職,就可以帶家眷了。營長就住在軍區家屬院裡,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那牆雪洞一樣。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營長家的「籮」。營長家的女人也的確姓羅,叫羅二妞,胖胖的,也是小個兒。在「籮」給他到水的時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裡說,一臉的黑面星地,這「籮」也不細呀。「籮」卻很熱情,「籮」說:「聽娃他爸說,你是上樑的?」他就說:「是啊,嫂子。」「籮」說:「呀呀,俺是大羅莊的,離俺那黑兒可近……」營長白了女人一眼:「胡嚓嚓個啥?去去去!」於是,女人就躲進裡屋去了。見了他,胡營長並不熱情,也不多說什麼,只說:「來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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