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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馮家昌笑了。

  胡營長斥道:「你笑什麼?」

  馮家昌繃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沒笑。」可他心裡說,錘子,都是農家孩子,還不知道吃苦麼?

  胡營長說:「——狗日的蟲!」

  這時候,馮家昌跟小個子老鄉說話已經很隨意了,他說:「營長,你可以帶『籮』了。」

  胡營長笑了,說:「籮兒?」

  馮家昌說:「你家那『籮』,細面的?」

  胡營長大笑,一揮手說:「晦,不就是個『籮兒』麼,粗面細面一樣用。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

  接著,胡營長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不要輕看那兩個字。記住,苦是吃的,沖上去,死吃!」

  很快,馮家昌就發現,胡營長說的那兩個字並不簡單。在這裡,「吃苦」是一種態度,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是極限的藝術。你想啊,連隊裡大多是農村兵,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操,誰怕吃苦?!況且,那正是一個學習雷鋒的年代,早晨,每當起床號響起來的時候,那些在鄉下長大的兵們一個個就餓虎一般沖出去了:有搶著挑水的,有搶著掃地的,有搶著喂豬的(可惜連裡只有兩頭豬),有搶著幫炊事班切菜的,還有跑到連部去給指導員端洗臉水,又被通訊員指著鼻子罵出來的……老天!

  在這種情況下,馮家昌知道,就是吃苦,也得動動心思了。

  於是,在滴水成冰的季節裡,馮家昌開始跑步了。每天早晨,四點半鐘,馮家昌就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到操場上去跑步。跑步的時候,他只穿單衣單褲。那操場很大,馮家昌每次都跑十圈,這十圈相當於五公里路。五公里跑下來,身上就熱了。爾後,馮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裡,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褲,去寫黑板報。

  那時候天蒼蒼的,四周還灰濛濛一片,他就已經把黑板報寫好了。那黑板連同支架都是他在營部借的。那本是一塊壞了的黑板,就扔在營部的房後,是他趁星期天的時間修好的,爾後自己用省下的津貼買了一小罐黑漆,重新油了一遍,這才悄沒聲地拉到了連裡。從那天早上起,他就自覺自願地成了連裡的專職報道員了。

  按照連裡的規定,司號員一般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吹起床號。在他吹起床號之前,正是連長和指導員輪番跑出去撒尿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裡,也就是馮家昌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那時,他的黑板報已寫有三分之二了,就見連長和指導員夾著尿「噝噝、溜溜」地先後跑出來……開始他們不大注意,有一泡尿急著,也就從他身邊躥過去了,可一天一天的,就見這麼一個戰士蹲在雪窩裡寫黑板,滴水成冰的季節呀!五更裡,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時候,就那麼捏著一小節粉筆,一字一字地寫,那手還是手麼?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了。於是,一天早上,連長硬夾住了那泡尿,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說:「四班長!」馮家昌立時站起身來,直朔朔地說:「——到!」連長沒話說了,連長說:「好。好。」接著是指導員,指導員掩著懷,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看看「報頭」,再看看一個個標題,爾後才說:「四班長。」馮家昌又是「刷」的一個立正:「——到!」指導員就多說了一個字,指導員說:「不錯。不錯。」話是很少的,可那印象種下了。特別是指導員,他先後在全連大會上,表揚了馮家昌兩次!

  剛開始的時候,對於這個黑板報,連裡的戰士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路過的時候,有人會站到跟前瞥上兩眼,也有的根本就不看。不就是粉筆字麼?可是,漸漸地,看的人就多了。因為黑板報上會不時地出現一些人的名字,如:「某某某」學雷鋒辦了什麼好事,「某某某」拾金不昧,「某某」帶病參加訓練等等……這樣一來,人們就開始關注這個黑板報了。是呀,當名字出現在黑板上的時候,雖說你嘴上不吭,可心裡會「美」上那備一小會兒,那是一種品德的展覽哪!

  就這樣,在無形之中,馮家昌在連裡一下子就「凸」出來了。名字上了「板報」,當然是高興的。可上黑板報的並不是一個人,那標題和名字是時常更換的,於是受到表揚的人就越來越多。自然,凡是上過黑板的人,在心裡都記住了他,那由喜悅而產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板報」抬高了他的知名度,「板報」也強化了親和力。於是,年輕輕的,就有人叫他「老馮」了。有人說:「老馮,一筆好字啊!」

  「表揚」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乎,凡是評「五好戰士」的時候,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老馮。老馮。」

  人麼,一旦「凸」出來,就成了椽子了。「露頭椽子」,自然會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氣,說:「真會討巧啊,賕,不就寫幾個字麼?!」有一天,當馮家昌又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來到了他的跟前。「王大嘴」在連裡是有名的大塊頭,個大肩寬喉嚨粗,一頓能吃八個蒸饃!也就是在新兵訓練時曾傷了「塵根」的那位。他仗著力氣大,從來就不把馮家昌放在眼裡。這會兒,他蹲下身來,對著馮家昌的耳朵說:「——老馮,不會叫的狗咬人哪!」馮家昌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住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笑了笑。「王大貨」站起身來,故意大聲說:

  「操,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

  馮家昌還是一筆一筆地往黑板上寫字,他只裝作沒有聽見。可他的「心」聽見了,聽得真真白白!

  「溜溜就溜溜。」在此後的日子裡,馮家昌一直等待著這個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那正是大練兵時期,部隊時興「突擊拉練」。常常夜半時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緊急集合的號聲一響,三十秒鐘之內,部隊就拉出去了。走的還盡是山路,一走就是幾百里!到了這時候,馮家昌那雙用蒺黎紮出來的鐵腳就派上用場了。有一段時間,由於他辦黑板報很積極,連長也真就把他當「秀才兵」對待了,這裡邊當然也含有一絲輕視的成分,認為他「拉練」肯定不行,就把他編在了「收容班」。可是,在部隊將要走完行程的時候,他的行為一下子震驚了全團!

  就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作為「收容班」班長的馮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槍!遠遠看去,那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個行走著的「柴火捆」;是一個活動中的「槍排架」;是一匹聳動在山間的「駱駝」!九支步槍啊,那幾乎是一個班的裝備,他就這麼駝著,一步一步地走在行軍隊伍中……夕陽西下,在蜿蜒的盤山道上,不時地有團裡的戰士指著馮家昌說:「靠,駱駝!駱駝!」

  長途拉練,是比腳力、比耐力的時候,也就真應了那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到了這時候,馮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樑也不是鐵做的,他背上已經磨出了一道道的血棱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磨擦中變成了一隻只蜇人的活馬蜂。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說,日你媽,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雙鐵腳,那雙從不打泡的鐵腳就一步一步地踩著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裡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扛著機槍的三班長「王大嘴」……「王大嘴」雖然力氣大,卻是個「肉腳」,長途拉練,他又扛著一挺機槍,走著走著,就拉在後邊了。馮家昌知道「王大嘴」心裡並不服氣,也就不執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後邊,一步一步像趕「驢」一樣,攆著他走!這樣一來,就聽見「王大嘴」像豬一樣地喘著粗氣,一路呼哧著,直到宿營地的時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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