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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馮家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連長的口氣松下來了,他說:「不說?不說也罷。想『進步』也不是壞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聽好了,兩個字:忍住。」

  小個子連長說完,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軍服:「告訴你,為這『四個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斷了一節!」說著,他伸出光禿禿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頭大步走去。

  操場上突然有風了,那風涼涼的,一下子就吹到馮家昌心裡去了。那兩個字很好,那兩個字使他頓開茅塞!他也許什麼都怕,惟獨不怕這兩個字,一個農民的兒子,怎麼會害怕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正是他的強項。他心裡說,那就先把劉漢香放在一邊,既然是想也白想,你還想她幹什麼?好好當你的兵吧。

  忍住!

  從此,馮家昌覺得與小個子連長的關係一下子近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從骨子眼裡冒出來的默契。他從未主動去接近過連長,可他們是心裡近。小個子連長看見他的時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嚴厲了,這裡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兩個篩子換了底,誰都知道誰了。他們是用目光交流的,遠遠的,就那麼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連長的意思了。「單訓」之後,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不胡想八想了。那兩個字就像是電源,一下子就把他跟連長的關係接通了,他有了一個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說的。在班裡,他一句話也不說。他忍住。

  當然,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馮家昌眼裡,城市是什麼?城市就是顏色——女人的顏色。那馬路,就是讓城市女人走的,只有她們才能走出那種一「得兒」一「得兒」的、帶「鉤兒」的聲音;那自行車,就是讓城市女人騎的,只有她們才能「日奔兒」出那種「鈴兒、鈴兒」的飄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紅樓房,也都是讓城市女人們進的,只有她們才能「韻兒、韻兒」地襲出那一抹一抹的熱烘烘的雪花膏味;連燈光都像是專門為城市女人設制的,城市女人在燈光下走的時候,那光線就成了帶顏色的雨,那「雨兒」五光十色,一縷一縷地亮!

  城市就是讓鄉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

  當兵的,尤其是新兵,練的就是「摸爬滾打」,這也沒什麼。最難熬的,是趴在地上端著步槍練瞄準。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樣整個貼在地上,趴著趴著,就「趴」出問題來了。軍區的大操場正臨著一條馬路,馬路上,常有女人「得、得」地從路上走過。那都是些城市裡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態。一個一個的,像過電影,又像是走「畫兒」,也有的本就是首長們的家屬,豔豔地從大院裡扭出去或是走回來,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車鈴聲,就像是帶了電的鉤子,又像是演出前的報幕,還像是彈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們的目光吸過去了。你想啊,一準的二十郎當歲,青春勃發,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會走神兒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看了,漸漸地,就會有一個部位凸起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於是,人就變成了一把錐子,一個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種疼痛是難以想像的!就這樣,趴著,趴著,就有人把屁股撅起來了。這種掀起屁股的動作是有傳染性的,常常的,一個持臥姿瞄準的新兵排,就成了一個不斷地掀動屁股的「青蛙排」了……對這種錐心的疼痛,馮家昌更有體驗。在入伍前,他是偷食過「禁果」的。那個藏在穀草垛裡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映現在他的眼前,這時候人就成了一團火,而那個部位,就成了燒紅了的烙鐵!在這種時候,他就特想劉漢香,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劉漢香」,他是多麼地想劉漢香啊,那引而不發的「扳機」就是劉漢香的奶子麼?!而眼前的誘惑又時時地吸著他,這就有了比較,他總是在懸想中拿劉漢香和城市的女人做比較。在比較中,那誘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他對自己說,忍住啊,你要忍住。可他又怎麼忍得住呢?

  ——真疼!

  沒有當過兵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罪的。馮家昌所在的新兵連七班,就有人偷偷地哭過。都是被排長訓過的一個兵,一個綽號叫「大嘴」的新兵。在臥倒瞄準時,「大嘴」的屁股欠起的次數多了一點,被排長發現了,一腳踩在了屁股上:「趴好!——什麼姿勢?!」「大嘴」哭了,像殺豬一樣地哇哇叫!排長說:「沒出息!你哭什麼?」「大嘴」不說,他沒法說。排長沒有經驗,排長軍校畢業,年輕氣盛,排長追著問:「還哭哪?說說,你是咋回事?!」「王大嘴」嘟嘟噥噥、文不對題地說:「我,我渴。我想,喝點水。」排長說:「渴?脫了軍裝,回家去喝,喝夠!」

  於是,一個偉大的「發明」誕生了。

  這是對付「渴」的一種辦法。也是一個由「忍」字打頭的創新。在新兵連七班,馮家昌的創造發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戰士的認可,是一種私秘性的認可。就這麼一個沒有大言語的人,他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家的痛苦。馮家昌並沒有給大家說什麼,這種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他僅僅是帶了一個好頭兒,在臥倒瞄準時,他的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動。無論趴多長時間,他的臥姿都是最正確的!為此,他曾經受到過小個子連長的口頭表揚。這就不由地使同班的戰士們犯疑,這傢伙是咋回事?

  收操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在他的身下,有一個洞兒!

  很快,一個秘密被破譯了。

  是的,在他臥倒的那片地上,挖了一個洞兒……這時候,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行。你真行。」他笑笑,什麼也不說。

  接下去,先是在新兵連七班,爾後是整個新兵連,在數天之內,全都完成了臥姿瞄準的正確性:臥倒在地,兩腿分開,三點成一線……不管趴多久,不管眼前有沒有女人走過,那臥姿是整齊劃一的!半月後,當首長們前來檢查的時候,新兵連的訓練課目得到了滿意的認可。首長說:很好!

  當新兵訓練將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小個子連長把他帶到了操場上。這是連長第一次把他單獨叫出來,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路燈離他們有些遠,夜灰濛濛的,當他們來到操場東邊的時候,天空中瀉下一片月光,小個子連長停下來了,有意無意地說:「我也是平縣的,老鄉啊。」馮家昌說:「我知道。」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馮家昌笑了。爾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馮家昌一眼。接下去,他往前走了兩步,拿出手電筒,像畫弧一樣在地上照了一圈,照出了地上的一個一個的小洞洞地,爾後問:「這是什麼?」

  馮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槍眼。」

  小個子連長笑了,他說:「槍眼?」

  馮家昌說:「槍眼。」

  小個子連長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兵了。」

  片刻,小個子連長間:「三個月了,有啥想法?」

  馮家昌說:「沒有想法。」

  小個子連長望瞭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暖昧。他再一次點了點頭,說:「記住,要會忍。忍住!」

  2.立正、稍息,向右看齊

  六個月後,馮家昌當班長了,軍區獨立團一連四班的班長,軍銜為上士。

  那時候,小個子胡連長剛剛升職為營長。當他離開連隊的時候,他對馮家昌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絕招,這是當兵的第二個絕招: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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