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城的燈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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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寫在地上的「槍眼」 那就叫「城市」麼? 當眼前出現一片燈火的時候,他問自己,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悶罐子車上,走走停停的,咣當了大半個夜,把月亮都「咣當」碎了的時候,馮家昌終於看到了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其實,他並沒有見過海。),亮著一汪兒一汪兒地的金子一般的芒兒……然後就是一聲徹底的、氣喘吁吁的「——咣——當!」,只聽帶兵的連長說:「到了。」 他就是在這一聲刺耳的「咣當」聲中進入城市的。這聲音就像是一枚釘子,突兀地把他「釘」進了城市。 馮家昌當兵了。 他是從學校直接入伍的。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當兵的。他犯過黃色錯誤不是?那年月,僅「政審」這一關,就很難通過。況且,一個村的「公章」,就在國豆的褲腰上掛著……可他居然當了,還是特招的文化兵。對此,整個上樑,都覺得意外。人們說,狗日的,他憑什麼?! 在新兵連裡,當他站在軍區大操場上踢「正步」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準確地說,那不是「東西」,那是一種象徵。那「象徵」就穿在胡連長的身上,那叫「四個兜」。小個子胡連長穿著這「四個兜」的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面前,撐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服氣的「兜威」! 「四個兜」——這將是馮家昌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這個目標並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書劉國豆給他定的。當他離開上樑的時候,村支書劉國豆把他叫到了大隊部。國豆板著他那張麻臉,足足看了他一袋煙的工夫,爾後說:「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幹吧。你記住,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下邊的話,國豆沒有說,似乎也不用再說。 這像是一種恩賜,也是威脅。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呀!能隨隨便便地就嫁給你麼?! 可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兵呢,是新兵蛋子。「四個兜」離他太遙遠了,簡直是遙不可及。老天爺,他什麼時候才能穿上「四個兜」呢?! 穿上「四個兜」,這就意味著他進入了幹部的行列,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什麼?!「國家」就是城市的入場券,就是一個一個的官階,就是漫無邊際的「全包」……這「標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陣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軍營裡有那麼多的小夥,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能幹,誰也不比誰少個鼻子多個眼兒,他憑什麼呢? 老這麼想,他就犯錯誤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由於他在隊列裡踢「正步」時神情恍惚,被小個子胡連長當眾叫了出來,罰他「單獨操練」。在軍營裡,新兵最害怕「單練」,丟人不說,那懲罰也是很要命的!於是,中午時分,一個偌大的操場上就剩下馮家昌一個兵了……太陽在頭頂上高高地照著,就像是頂著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蟲,操場太大,四周寂無人聲,汗已經把人醃透了,兩眼就像是在汗鍋裡熬著、蒸著、煮著,你甚至不敢低頭,一低頭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可小個子連長站在操場邊的樹下,一手扇著軍帽,不時地連珠炮一般地對他發出一連串的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這麼喊著,喊著,一直到把他喊昏為止。那最後一聲,幾乎是從太陽的強光裡射出來的,那麼的刺目,那麼的銳利:「立——正!」就這麼一聲,馮家昌一頭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小個子連長正背著兩手,圍著他一圈兒一圈兒轉呢。見他醒了,連長臉一繃,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蟲,我訓不死你!」接著,他胸脯一挺,又厲聲喝道:「——馮家昌。」 馮家昌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到。」 小個子連長又圍著他前前後後地轉了一圈,那眼像錐子一樣剜著他,說:「狗日的蟲——刁!」 馮家昌不理解連長的意思,他就那麼站著不動。 小個子連長說:「一天到晚,倆眼兒賊不溜丟的,說說,刁賕個啥?!」 馮家昌不語。 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眼刁!你以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裡去了吧?不就識倆字麼?!」 小個子連長背著兩手,走來走去的,又說:「——野心不小啊?!」 馮家昌站在那兒,像是一下子被剝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發。 小個子連長說:「說說吧?有鋼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 片刻,小個子連長突然發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回答問題,哪縣的?」 馮家昌立正站好,說:「平縣。」 小個子連長說:「崗上崗下?」 馮家昌說:「崗上。」 小個子連長說:「家裡有『籮』麼?」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小個子連長說:「有『磨』麼?」 馮家昌說:「一扇。」 小個子連長說:「家裡幾根棍?」 馮家昌吞吞吐吐地說:「五根。」 「你是頂門的?」小個子連長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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