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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亮光是從通道口瀉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拿開了擋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間,家昌僵住了。那寒意從心裡陡然生出,倏爾就到了頭髮梢兒上,他的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身上的汗盡收,人嚇成了一個木樁子……只聽見外邊有人在喊,那是銅錘的聲音:「出來吧,吊你半天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藏在窠臼裡的紅柿,那是八個灰了的紅柿!在黑暗中,紅柿豔豔的,就像是一叢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當馮家昌從穀垛裡走出來的時候,連月光都成了他的敵人。那是一個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場是涼的,月光是涼的,人心也是涼的。月光下,他已無處可藏!披著外衣的國豆直直地矗在那裡,在他身後,站著幾個村裡的基幹民兵!

  支書劉國豆大約是氣瘋了,他沒有想到「癲蛤蟆敢吃天鵝肉」?!他臉上的麻點一個個地炸出來,就像是一張翻轉了又燒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塊被鳥彈打花了的黑鐵!他矗在那裡,牙咬得嘣嘣響,久久之後,才咽了一口唾沫,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繩他!」

  那是最為殘酷的一刻,那些基幹民兵,那些二十郎當歲的二愣子,那些平時在眼裡偷「噙」過劉漢香多少次的主兒,一個個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姑且認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是多麼的「牛糞」!於是,揪頭的,絆腿的,掏黑心錘的,一個個都下了狠手!擰胳膊的時候,就像是在田野裡掰玉米棒子——喀嚓、喀嚓響!頃刻間,他就被捆成了一個人做的肉粽!

  這時,告密者銅錘,胖得石滾樣的銅錘,齜著他的大門牙,連著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說:「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後,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蕩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麼地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沖上來,揪著他的頭髮,踩著他的肚子,捏著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蕩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幹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只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裡,他還有臉見人麼?!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面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父,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裡,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裡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著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裡,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面前。他跪在那裡,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蠢蠢欲動,有人說,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嵐在穀場上彌漫著,那遊動的夜氣越來越重了。吊在樹上的馮家昌開始發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極點,那不由自主的抖動連帶著「篩」下了一片落葉!

  也就在這時候,大白桃出現了。她悄沒聲地從穀垛後邊走『出來,說:「你來。」

  這聲音自然是國豆熟悉的。當別人還在發愣時,國豆已扭過頭去,有點不耐煩地說:「幹啥呢?!」

  「你來。」大白桃更不耐煩,說完,她扭身回到穀垛後邊去了。

  國豆遲疑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像拖車一樣、一步一步地朝穀垛走去……

  沒有人知道穀垛後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劉漢香也一直沒有出來。很久很久之後,當國豆再次晃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駝下來了,步履也有些踉蹌,他站在灰濛濛的穀場上,有些倉促地咳嗽了一聲,說:「放了他。」

  後半夜,穀場上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了。這時候,夜織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對面看不清人的臉。父親是一直跪著的,父親已跪了那麼久,終於,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話。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父親說:「家昌,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劉漢香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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