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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老五,就是那個饞嘴的老五,幾乎成了他們的「幫兇」。他起的是穿針引線加推波助瀾的作用,利益不過是一塊糖。這老五,他的積極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歲,就猴精猴精的,簡直是無所不在。就為了那塊糖,他膽大包天,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闖到了支書國豆的家裡!他站在國豆家院門前,拖著那雙破解放鞋,流著兩筒清水鼻涕,蚊子樣兒地說:「有人麼?」沒人理他,也許是沒聽見。於是,他提高了聲音,用大人的語氣說:「有人麼?!」立時,屋裡有人回道:「誰呀?!」這麼說著,大白桃富富態態從屋裡走出來了。大白桃站在院子裡,朝門外瞅了一眼,又說:「誰呀?」這時候,院門輕輕地「吱呀」了一聲,一個拖車樣的小人兒慢慢地靠進來。大白桃詫異地、有點吃驚地望著他。沒等問話,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可他精啊,看她長的又白又富態,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兒。」老五說:「白妗子,有人找漢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問:「誰找俺漢香?」老五就開始撒謊了,老五說:「一個過路的。」大白桃說:「過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大白桃說:「過路的?他找俺漢香乾啥?」老五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可響。他說,叫我給漢香姐捎句話……」大白桃又一次吃驚地說:「你?捎啥話?!」老五就說:「讓她去學校裡開個啥子會……」這時,大白桃才「噢」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時候,只有縣上的幹部,或是鎮上中學的什麼人,才會有新「洋車」騎。大白桃終於信了,她說:「俺漢香不在家,漢香去東頭學校裡推車去了。」這時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說:「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沒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於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東頭的小學校裡。在學校裡,他終於把劉漢香的去向打聽清楚了,原來,劉漢香是進城去了。她借了小學校長的自行車,到縣城裡買布去了。

  黃昏的時候,饞嘴老五終於把劉漢香等回來了。他站在村口處,就像是一個「長脖子老更」,一直仰望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陽裡,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跳下車,問:「孬蛋兒,你幹啥呢?」

  老五大言不慚,說:「等你呢。」

  劉漢香從兜裡掏出了一包糖,笑著說:「給。」

  老五接過糖,卻不走,小聲說:「漢香姐,谷垛裡有紅柿。」

  劉漢香說:「紅柿?」

  老五得意地說:「紅柿。我藏在那兒的。」

  劉漢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聲。

  老五接著說:「我哥讓我告訴你,穀垛裡有紅柿。」

  劉漢香說:「是你哥說的?」

  老五就繼續編謊說:「我哥說的,天黑之後,穀垛裡有紅柿。」

  劉漢香又「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樣地吩咐說:「條兒呢?你寫個條兒。」

  劉漢香紅著臉說:「不用寫,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執地說:「你寫個條兒吧,我哥要見你的條兒」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爾後,她從衣兜裡取出筆來,一時也找不到紙,慌忙之中,乾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寫下了兩個字:穀垛。

  就這樣,在天黑之後,他朝著由老五一手導演的「陷阱」

  一步步走去……

  秋場上,高高地堆著一個長方形的穀垛。就在這個穀垛裡,隱著一條側身可以摸過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個人偷挖的,大約有四五米長。在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墊了麥草的、可以容下兩個人的小窩鋪。在窩鋪上方,有一個伸手可探的小窠臼,這裡正是老五隱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這個小窠臼裡,藏著八個潸了的紅柿。

  那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在穀垛裡,當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穀垛外正月白風清,穀垛裡卻一片漆黑,熱麻麻的……沒有話了,一個字也沒有。兩人頓時都亂了分寸,只覺得汗像雨一樣淋下來,身上游走著無數條水蚯蚓。那嘴兒,手兒,舌兒,忙得一塌糊塗!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齊聲鳴叫,就像是一支亂了營的軍隊,軍、師、旅、團全都摸錯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無序地洶湧、奔突,起伏、跳蕩!在汗水的溽濕裡,穀草的清香和拌著青春的腥香,把一個小小的窩鋪攪和成了一鍋肉做的米飯!那幸福含在腥香裡,含在一片暈暈乎乎的莽動裡,含在一絲霍出去的驚恐不安裡。那幸福是多麼濕潤,多麼的、多麼的「訝訝」,一觸一觸的「訝訝」,水做的「訝訝」!瘋了,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瘋的,人說瘋就瘋!人一旦躲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就是一盤磨了,一盤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個世界……管它天南地北,管它神神鬼鬼,管它白豆黑豆黃豆綠豆、還是國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線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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