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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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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大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面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制「呱噠板」,就那麼光著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鞋(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裡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綸襪……他就這麼在雪地裡走著,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裡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裡,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只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裡大步跑著,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裡傳得很遠!爾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著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卷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漫舞著,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般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 4.不會叫的蟈蟈籠子 十六歲那年,他終於有了一雙鞋。 那鞋是一個叫劉漢香的姑娘送給他的。她這麼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遺憾。 劉漢香是村支書國豆的女兒。國豆臉上雖然有些麻子,可國豆女人臉上沒有麻子,她不但臉上沒麻子,而且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漂亮女人。這女人有個綽號叫「大白桃」;另一個說法叫「十裡香」。還有人說,媽的,潁河水再好,也就潤在了國豆家。操!潤了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潤,淨好水兒。老不公平啊! 這劉漢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嬌女兒。 開初的時候,劉漢香只是一個小毛丫頭,秧秧的,也看不出什麼。可長著長著,一下子就燦爛了。燦爛得一塌糊塗!於是就有人說,這劉漢香是國豆家的「國豆」! 那時,他並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窮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亂看的。即便是在鎮上中學上學的時候,他也從不亂看。你看什麼看,看也白看,窮人的眼是很節約的。 早在他上中學之前,「老姑父」家的蛋兒們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縣上來人普查戶口時,由一位以工代賑的老私塾先生給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鬍鬚,一時文興大發,信筆寫來,在戶籍上:老大鋼蛋兒為馮家昌;老二鐵蛋兒為馮家興;老三狗蛋兒為馮家運;老四瓜蛋兒為馮家和;老五孬蛋兒為馮家福。爾後,老先生用小楷毛筆一人給他們寫了一個紙片;上邊批著他們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說:「記住,這是『官稱』!」 可這些「官稱」在村裡並沒有人叫,人們不習慣這些「少天沒日頭」的東西,它顯得大雅了些。在村裡,該什麼「蛋兒」還是什麼「蛋兒」。只是到了後來,當他們一個個離開村子的時候,這些「官稱」才成了他們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個契機。 那是暑期後的一個下午,他照例背著鋪蓋卷到鎮上中學去報到。秋了,青紗帳已經長起來了,那無邊的熟綠從田野裡一秧一秧地爬出來,把路罩得很細,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沒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綠裡,到處都是秋熟的腥熱,一到處是孕育中的膩甜,風一溜兒一溜兒地從莊稼棵兒的縫隙裡順過來,腳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的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紗帳的掩護下,路過玉米地時,他還偷掰了幾穗嫩玉米,那時糧食總是不夠吃,能啃上幾穗玉米,晚飯就省下了。當他揣著幾穗偷掰的玉米貓著腰穿過玉米田,來到一片高粱地的地邊時,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雙鞋! 那是一雙「解放鞋」。這種鞋是部隊的軍人才有資格穿的。還是雙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邊上,看上去新嶄嶄的,像是沒有下過腳的樣子。他兩眼望著那鞋,遲疑了一下,心裡說,有這樣的好事麼?他抬起頭來,側耳細聽著高粱地裡的動靜。高粱就要熟了,鐵紅的穗頭一浪一浪地在風中搖曳,那刀葉沙沙地響著,響的很有規律。風停的時候,就靜下來,靜得默,靜得文氣。看來,高粱地裡沒有人,真沒有人。東邊是紅薯地,西邊是玉米田,紅薯地裡顯然沒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樣子,那麼……是誰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專門為他預備的。這麼一想,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會,世上決不會有這等好事。他圍著那雙鞋轉了一圈,心裡七上八下的,很誘人哪。最後,他禁不住拍了拍腳上的土,把腳伸進那鞋裡試了試,他媽的,還正合適呢! 天晴朗朗的,雲淡淡走,四周寂無人聲,面前有一雙鞋……然而,萬一呢?萬一要是誰脫在這裡的,你這邊剛要走,那廂又被人叫住了,多丟人哪?!算,算了。不就一雙鞋麼?再說,他光腳習慣了,猛一穿鞋,還真有點彆扭,挺不舒服的。於是,他把已穿在腳上的鞋重新脫下來,在地邊上擺好,這才背著鋪蓋卷去了。 突然,身後傳出了「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是晴空裡的一聲霹靂,又像是從布袋裡撒出來的一隻母雞,還像是從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鈴銷,既突兀又脆火!緊接著,又是一聲爆豆:「——家昌!」 他的臉「撲棱」就紅了,就像是被人當場捉住了似的,心裡很「賊」。他對自己說,上當了吧?上狗日的當了。別回頭,走,往前走! 誰知,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斷喝:「——馮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過頭來,也就在一瞥之間,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紅。在這一抹粉紅的後邊,是漫無邊際的綠色,那綠色正是因了這一抹紅色而瘋狂,莊稼地裡突然就有風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動著,那葉子一刀一刀的飄逸!他把頭勾下去了。 那是一個女生! 十六歲,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眼前站著一個女生,鮮豔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劉漢香跳跳地來到他的面前,笑著說:「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給你的。」 劉漢香,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說非常熟悉。他們在一個教室裡坐了六年,爾後又一同考上了鎮上的中學。然而,人家是支書家的女兒,是國豆家的「國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雖然同坐在一個教室裡,卻坐得陌生,他從未跟她說過話。況且,在中學裡,他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人家都叫他「赤腳大仙」。 他站在那裡,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 劉漢香輕聲說:「真的,真是送給你的。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腳,你……這鞋是我從我哥那裡要來的,我哥復員了。穿上吧。」 他很乾脆地說:「我不穿。」 劉漢香說:「你敢!」 他扭頭就走,心裡說,有什麼敢不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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