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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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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谷地裡。在谷地裡,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爾後說:「聽著,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著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抓著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著——」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的腳丫上分別紮上了三顆蒺藜;接著,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的腳丫上也紮上了三顆蒺藜!爾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谷地裡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著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麼?」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紮在腳上的蒺藜,爾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著,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紮上了一顆蒺藜,鐵蛋只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爾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紮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只是把臉扭了過去……孬蛋還小,看著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就算了,孬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著,他從衣兜裡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裡,一邊給他掛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 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著腳……他站在一旁說:「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紮有蒺藜的小隊,一仄一歪的,就在谷地裡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紮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紮了。」 在整個夏天裡,「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著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著腳走路呢?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樑,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們就會從橘紅的落日裡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裡,爾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裡呢?!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著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裡,他把他們一齊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裡,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摸摸。」他們也就聽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著,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裡握著的十二顆蒺藜!讓他們一個個都看清楚了,這才把蒺藜一顆一顆地紮在兩隻腳上,待他全紮上之後,又當著他們的面,緊吸了一口氣,一個剪步跳在了石滾上!爾後,就那麼在石滾上站著,對他們說:「這才叫有『鐵』了!」 這時,狗蛋突然驚叫道:「哥,你腳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血,那是鐵銹。」 腳上紮著十二顆蒺藜,可他硬是在場裡給他們演示著走了一大圈。那腳板木是木了一點,可他心裡說,有時候,日子就是這麼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著日子走,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四個兄弟全都看著他,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再也不問了。 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鐵」…… 同時,他還告訴了他們一個絕招:中午的時候,把兩隻腳放在大路上的車轍裡,用那被車碾來碾去的、曬熱了的撲騰土埋起來,就用這細面樣的熱土捂好,蓋緊實了,埋上它一兩個時辰,好好地蒸一蒸,燙一燙,腳就不那麼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鐵」快。 於是,在此後的日子裡,馮家的「蛋兒們」時常會放下肩上背著的草捆,坐在大路邊上,把兩隻腳伸到車轍裡,用熱土蓋起來「浴腳」……這是一份難得的快樂!把腳「浴」在熱土裡的時候,那燙燙的溫熱,那細面一樣的柔軟,那沙沙癢癢的滑溜兒,還有腳板上慢慢升起來的一絲絲涼氣,閉上眼的時候。使他們有了一種酒樣的陶醉。多好啊!「浴腳」。在那些日子裡,「浴腳」成了馮家「蛋兒們」的最高級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後,他們會同時從熱土裡拔出腳來,先是晾上一晾,爾後,你摸摸我的腳板,我摸摸你的腳板,看到底誰的更硬一些。 這叫比「鐵」。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著,可生長著的「鐵」裡,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裡,隨著「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裡掐呀、掐呀的……終於捏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錶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為,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紮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灶火裡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麼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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