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城的燈 >  上一頁    下一頁


  劉漢香氣了,跺著腳說:「馮家昌,你聽著,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喊吧。你喊什麼?」

  劉漢香怔了片刻,突然說:「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試試,我只要喊一聲,立馬就把你……」

  頓時,他明白了,她一直跟著他呢。她是支書家的女兒,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來……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好半天不說話。

  她說:「你穿上。」

  他說:「我不穿。」

  兩人就在那兒僵持著。他本可以抬腳就走的,可懷裡那幾穗玉米絆住了他。終於,他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她,說:「你喊吧。」

  一語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陽光照出了一份絕妙。那不是一張臉,那是伏桃的細膩,那是麥黃杏的滋潤,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子般的晶瑩,那是蘋果枝上的嫣紅,那是秋光合成的虛幻,那是潁水孕化的淩灩!在秋光裡,那如花似玉的臉龐上還汪著一些似有若無的、煙化般的嫩絨絨,那絨兒就像光的影兒,光的露兒,光的芒兒,光的韻兒,光的醭兒,光的會玩魔術的小舅子!那生動啊,叫人恨不得從心裡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摸上一摸,卻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會沁出水來……僅一眼,他就像是被釘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趕快把「心」收回來,可「心」丟了,他找不到了!

  這時候,劉漢香槍上前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腳!」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腳抬起來了。抬起來才有些後悔,可劉漢香不允許他後悔,劉漢香抓住他的腳,硬是把鞋給他穿上了,穿了這只又穿那只……爾後,她說:「走吧。」

  接著,他們上路了,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著。穿著這麼一雙「解放鞋」,懷裡揣著偷來的玉米,他怎麼走怎麼彆扭,那雙鐵腳就像是被繩子拴住了似的,走起來竟磕磕絆絆的,顯得十分滑稽。遠遠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劉漢香押送的一個「俘虜」!

  一路上,劉漢香高興壞了,她時常「咯咯」地笑著,說了很多話。可他,卻只說了一句話。快到鎮上的時候,他說:「真欺負人哪!」

  劉漢香詫異地說:「誰欺負你了?」

  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了,心裡長出了一窩毛草!

  當他們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劉漢香有意地慢下來,漸漸就落在了後邊。身後少了一個「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門口,他又被人圍上了。一些背著被褥來校報到的同學,三三兩兩地湊到他跟前,用十分吃驚的目光望著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裡「嗯,嗯」著。那些人竟然追著問:「乖乖,新鞋?!」他就說:「新鞋。」再問:「解放鞋?!」他說:「解放鞋。」有人很執著地問:「哎,你不是說光腳舒服麼?」於是,在一個時辰裡,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奇聞。整個校園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當晚,當那些好奇的學生們一起擁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腳大仙」穿鞋的洋相時……他已經把那雙「解放鞋」脫掉了,仍是赤著一雙大腳。

  此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個恥辱。他心裡說,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爭氣呀,你怎麼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腳疼了,他的腳踢在了門坎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裡他腦海裡陡然浮現出了那張臉,那臉就像水盆裡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動著,揮之不去!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他很為自己的行為羞愧。

  他再沒有穿過那雙鞋。

  那雙鞋後來成了「四個蛋兒」的奢侈品。鞋已上腳,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時候,他悄悄地把那雙鞋夾回了家,扔給了他的兄弟們。「四個蛋兒」搶上前來,全都驚奇地望著那雙鞋,你上來摸摸,我上來摸摸。狗蛋強量些,首先發問:「哥,誰穿?!」他瞅了鐵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過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塌蒙著眼皮,一聲不吭。於是,他說:「輪著穿。」結果,「蛋兒們」就輪著穿了。先是鐵蛋穿著新鮮了些日子;接著是狗蛋趿拉了幾天;爾後是瓜蛋,瓜蛋穿著大大,走起來七威八威的,他在鞋裡塞了些破棉花;輪到孬蛋時,他只是覺著稀罕,就在鞋後跟上挖了兩個孔,穿上繩子,用繩子把那鞋綁在腳上走,走起來一拖一拖,就跟劃旱船似的……就這麼穿來穿去,沒過多少日子,那鞋就穿的不成樣子了。

  不知怎的,那恥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裡,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點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小糖豆,它不斷地從心窩裡跳出來,在眼前蹦蹦噠噠地誘他。

  劉漢香為著什麼呢?在他的記憶中,劉漢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腦海裡連一點印象都沒有。是呀,他們沒有同位坐過,也沒有說過話,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麼突然間就大了?還送你一雙鞋?!

  驀地,他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那枚圖釘?

  那時候,他雖然窮得連鞋都穿不上,卻非常喜歡打籃球。每天下課後,他總是赤著一雙大腳奔跑在籃球場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腳大仙」的綽號。鎮上中學的籃球場是很簡易的,就在校園裡的空地上一東一西豎了兩根木杆,木杆上釘了塊長方形的木板,板上釘了一個鐵筐,這就是籃球場了。課後的很多時間,他都是在籃球場上度過的,他是一個籃球迷。籃球場離飯廳近,所以,也總是有很多人圍著看。記得有一次跟縣上中學的球隊打比賽時,他跑著跑著,只聽「噗」的一下,腳下一軟,他就在場邊上蹲下了,就那麼蹲著,把一隻腳撇著翻過來,發現腳底紮上了一枚圖釘!他沒在意,只是把圖釘從腳上拔下來,往場邊上一扔,快步跑去了,還接了一個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會兒,他聽到場邊上傳來一片「呀!呀!」的驚呼聲。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裡邊有劉漢香麼?

  還有什麼哪?再沒有了,再沒有什麼了。可人家送你了一雙鞋。說是別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國豆家的「國豆」!你算是什麼東西?!說是不想,可還是忍不住。偶爾,那個「小糖豆」總是從心的深處彈出來,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麼一會會兒。

  可是,在學校裡,兩人卻誰也不理誰,見了面也不說話。洗碗的時候,你在這個水池,我就到另一個水池,就像仇人一樣。這感覺很好啊,無比的好!

  學習是更加的勤奮了,人就像鞭子抽著一樣,俄語中的「斯巴西巴」總是在嘴頭上默默地掛著,還有「打死崔大娘」(達斯采達妮婭),一切都變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點點、一點點的)蜜一樣的甜意。是的,這是一個秘密。秘密使人充實。你心裡要是偷偷地藏著一點什麼,人就格外的沉靜踏實。學得太苦的時候,那「小糖豆」就會及時地跳出來,讓你甜一下,把那苦味沖淡。就那麼藏著吧,好好藏著。在那個學期裡,他的俄語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情是欠下了。拿什麼還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個星期天的時間,帶領著蛋兒們精心寡意地紮了一個兩篷樓的蟈蟈籠子。為紮這個蟈蟈籠子他費了大勁了,先是派蛋兒們到地裡四下去尋找那些光滑的、細條兒的高粱稈,這種細條兒的高粱稈一株上只有一節能用,就這一節還得是百裡挑一,很難尋的。於是,鄰近四鄉的高粱地裡到處都晃動著蛋兒們的身影,好歹還是找齊了。蟈蟈籠子是他親手紮的,他誰也不讓動,就一個人躲在屋裡精心擺弄。每一次開始,他都要先洗洗手,爾後再動手去紮那籠子:那「兩篷樓」紮的有脊有簷,有廊有廈;門是雙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兩層的門扇還都是能開能關的;特別難為他的是,他在那「兩篷樓」裡還紮上了一個樓弧梯……等全紮好後,他又逼著蛋兒們上交了十二隻會叫的蟈蟈。

  那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連飯都沒有吃,就提前從學校裡跑出來了。他帶著那個蟈蟈籠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個槐樹林裡。一直呆到夕陽西下,遠遠看見劉漢香從大路上走來的時候,他才把那個蟈蟈籠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條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終於,挎著書包的劉漢香走過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蟈蟈籠子。她站住了,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卻猛地抬起頭來,高聲說:「你出來吧。」

  他沒有動。他的心怦怦跳著,可他沒動。

  劉漢香再一次高聲說:「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這一次,他沒辦法了,只好從槐樹林裡走出來……

  劉漢香望著他,說:「你紮的?」

  他勾著頭說:「我紮的。」

  劉漢香說:「送給我的?」

  他說:「送給你的。」說完,他又汗浸浸地補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劉漢香彎腰把那個蟈蟈籠子拿起來,說:「紮得真好!」

  他一聲不吭,就那麼站著。

  可劉漢香話鋒一轉,氣吁吁地說:「你為啥不穿我給你的鞋?!」

  他說:「我不能穿。」

  她問:「為啥?」

  他說:「我弟兄五個,都沒穿鞋。我不能獨穿。」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