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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餘。」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裡,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把那匣子裡裝的」驢糞蛋「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裡,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紮蒺藜了?」

  3.紮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

  娘是那年臘月裡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裡「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幹了,幹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繃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裡含著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裡,娘只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喬三針」也算是村裡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爾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先生」長歎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淨紅薯屁。可娘惟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幹雪似的白屑,一模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裡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怵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後,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爾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墩坐在門坎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著他的手,在村裡的代銷點裡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裡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一人頭上給他們蒙上了一塊白布,爾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著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著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著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爾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就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佈,是乞討,是求助,是衷的美敦?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只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致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的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宇。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羡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只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著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麼?

  爾後又是「謝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裡看天的!他牢記著他從褲襠裡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裡,他的褲襠裡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著,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歎。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決,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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