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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麼在橋頭上坐著。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麼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爾後像小溪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回去怎麼說呢,說點心匣子裡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麼?娘會相信他麼?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於是,他哭了。

  待他哭過之後,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乾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捂平,重新壓在匣面上,用結起來的紮繩分外細心地重新捆了一遍。爾後,他站起身來,望瞭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在臨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腦海裡突然湧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後的時光裡,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那時候,他已是鄉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從衣兜裡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劃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麼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莊了。焦莊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遠遠的,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的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尿氣裡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而幽長;接著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裡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湧動著,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著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饃、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蕩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的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著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裡一磨一磨地走著,走出很體面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著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襠緊……沒有人會踩著自己的心走路,唯獨他是踩著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著心,手裡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了人群,走進了焦莊的「大會」。就要走進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果將是如何?!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面前都鋪著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著,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面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裡只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裡「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筒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著:「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又出來,那聲音是沖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呢?!」有那麼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裡一片空白!他只是緊緊地抱著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麼,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姨家的客人。當他走進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麼這時候才來?」說著,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櫃上。爾後牽著他往外走,可他仍癡癡地望著那匣「點心」……院子裡擺著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個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說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著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燜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饃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饃。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裡都恨不得跳出一隻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覺得噁心,想嘔吐……他就那麼眼看著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風捲殘雲一般,眼看著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幹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切地問:「咋?認生?」他像蚊子樣的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麼一直隨著大姨軲轆,大姨走到哪裡,他的眼風就跟到哪裡。有幾次,當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櫃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裡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備感親切!當他回望焦莊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也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麼?」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劃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惟一的識字人。他要面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裡,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梁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麼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繃,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他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裡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著又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爾後又是方鬥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地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面」麼?一家一家的,就這麼提來提去,為著什麼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面。哪怕是「驢糞蛋兒」呢,只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裡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裡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有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麼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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