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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裡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裡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麼這麼毒哪?後來,村人的態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呼呼地說:「鋼蛋,吃了麼?」「鋼蛋,給,啞巴稈,甜著呢。」「鋼蛋,給塊紅薯。」……他先是茫然。爾後,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後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著一杆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

  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牆根處立著,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著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爾後說:「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裡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賕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著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牆根前的時候,他站任了,死死地盯著他。

  他就那麼直起頭來,看著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裡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

  2.掛在梁上的點心匣子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力。

  九年的時光裡,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孬蛋。

  娘說,都是吃貨,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時,家裡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擔著挑子,手裡搖著「撥浪鼓」,幹起了「糟頭髮換針」的勾當。父親的挑子裡藏著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裡裝著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總共幹了沒有幾次,就被鎮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後都貼著墨寫的大字:「投機倒把分子!」爾後又拉他到四鄉里去遊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時應卯地到隊裡開會、分萊、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在平原的鄉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也是生活狀況的誇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裡,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著他那件乾淨些的褂子,手裡寡寡地提著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裡總要嘟囔幾句:「就一匣。」娘總是還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於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爾後,鬱鬱地走出門去。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並不算多,經常來往的,也只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麼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麼一匣點心,他的「臉面」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於有一大,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遊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於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梁頭上只剩下一匣點心了。

  那時,在平原的鄉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並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捨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幾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裡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裡,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油浸汙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裡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梁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面的象徵啊。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他平時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爾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梁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裡。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

  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裡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那時孬蛋更小,孬蛋還在娘懷裡吃奶呢)。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

  可是,當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願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鮮亮不說,他們手裡提著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後座上,戛戛地笑著,「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摞,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裡就提了那麼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大姨家住在焦莊,八裡路。他就那麼默默地走著,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那會兒,他一下就懵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湧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著,剛上了小橋,他手裡提的那匣點心的紮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干係,重新捆紮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裡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裡掉出來的,是八個風乾了的驢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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