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城的燈 >  上一頁    下一頁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麼?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裡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裡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裡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那亮裡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面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爾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的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麼?!……」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麼?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著,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裡,拄著一隻糞又,喃喃地說:「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後,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

  在這三天時間裡,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裡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著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麼呢?!

  在此後的時光裡,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朧朧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樑,姓馮的只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穀子地裡長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樑的女婿,他是挑著一個擔子人贅的。在村裡,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裡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氣裡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漫。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麼,銅錘家又有什麼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藉的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刀肉麼?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裡,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說他殺豬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後來他成了鎮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麼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裡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上的公社裡,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著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著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麼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裡人要辦什麼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裡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誌了?爾後跳進圈裡,「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淨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並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最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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