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城的燈 >  上一頁    下一頁


  陡然間,股履陵眈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面」的人。父親的「體面」就在他那件乾淨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裡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面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只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裡,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裡抽了一支……爾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先從兜裡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裡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爾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回頭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幹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裡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賕,不就一棵樹麼?」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弓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爾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裡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梢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鏰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裡的飲煙絆住了。遠遠的,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吃吃怔怔地說:「樹?年後梢兒?」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問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門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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