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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沒有座位


  車廂裡很擠,他仄著身子走,拎著的提包總撞他的腿肚兒,想換一換手吧,卻又不能,背上還壓著一個包呢,就只好這麼推推搡搡地跟著擠。

  到處是臉,淌著熱汗的、油油紅的臉,連說話的口腔都是油浸浸的。很濃很濃的煙霧,這兒一股,那兒一股,從男人的嘴巴裡冒出來;還有嘎巴脆兒的嗑瓜籽的聲音和扯燒雞的大嚼;接著他又想到了「狐狸」,沒有狐狸,是女人身上那種能熏死人的狐臊昧。這也叫香水嗎?挪挪,往前挪挪。乖乖,又是這邊的一明,那邊的一閃,女人們的金項鍊、鑽石耳環都在眼前晃,叫人不敢看。

  吃飽了。他想,人們吃飽了才這樣。

  部隊一直在山溝裡呆,他這個老兵也一直在山溝裡轉。都是些沒人煙的地方,報紙很久很久才送那麼一次,他知道的事情很少。但他現在轉業了。當了近二十年的指導員,做「政工」的,這角色現在不那麼吃香了,他也知道一點點。可他當年也曾紅過,那會兒,他做戰士的思想工作是有名的。每個人一生中都有過光輝的頂點,他的好時光已經過去。年齡大了,再也提不上去,兩個包就這麼一背一拎,上路。年初先走一步的連長來信說,五個月了,他還在「安置辦」掛著,連分八個單位都沒人要。他呢?

  不想吧。這會兒,在這擁擠的車廂裡,他顧不上別的,只求能儘快找一個座位。

  推推搡搡,就這樣挪到了車廂中間。他看了,這節車廂裡沒有座位,連行李架都被那些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塞滿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往下一節車廂走。

  那些坐上位地的人,各自瀟灑自如地伸著、蜷著腿,擺著最舒服的姿勢三三兩兩〓閒話,整個車廂裡彌漫著一種肆無忌憚的熱烈和蓬勃的生氣。那些嘴巴裡甩出的新詞兒,一串一串的,像洋文一樣,叫人好久也聽不出個頭緒。他雖然也很想和他們說說話,可車廂裡全是熱騰騰的生臉。那邊倒坐著一個穿軍裝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個新兵蛋子:帽子歪著戴,風紀扣也沒系好,細細白白的臉上連一點灰星兒都沒有。一個轉業的老兵和這樣一個剛參軍的新兵有啥可說呢?於是,他舔舔乾裂的嘴唇,望著窗外。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二十年前,那是一張粉嘟嘟的小臉,那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兵,那是一副甜潤潤的嗓子……

  在河南的一個小縣城的接兵站裡,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胡立明。」

  「高中畢業嗎?」

  「高中畢業。」

  「當兵可要吃苦哇!」

  「俺不怕苦。」

  「那一位呢?」——旁邊,不遠的樹下,站著一個穿花格格衫的姑娘,撲閃著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

  胡立明的臉紅了:「訂婚……才……才三天。」

  也許,他是應該走開的。讓胡立明和他那才訂婚三天的未婚妻談點別的什麼。可他沒有,他開始和他談思想了,很認真地談。胡立明眼裡不時迸出激動的火花,也是很認真、很認真地聽著。直到快集合的時候,他才說:「去吧,告別一下,正確對待。」

  胡立明去了。兩人就那麼面對面地站著,很久,他掏出筆來,在手上寫了「倩」、「茜」兩個字:「我要給你寫信,是用這個『倩』,還是用這個『茜』?」

  那姑娘低下頭去,很固執地也在手上劃了一個「欠」字:「俺還是這個『欠』。」

  胡立明後退了兩步,說:「欠,咱們,共同進步吧。」

  那時候,人們就是這樣說話的,就是這樣的語言,是那純之又純的心靈裡發出來的聲音。胡立明跑進隊列了,再也沒有回頭。他聽見了、記住了那姑娘的名字,不是「倩』,也不是「茜」,是「欠」。欠帳的欠。

  就這樣,坐了五天五夜的悶罐車之後,他把胡立明從河南的一個小縣城裡帶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山溝。下了汽車,站都站不穩的胡立明一聽到崩山的炮響,便一猛子竄到山坡上:「俺可趕上了。指導員,金門在哪兒?!」

  「回來!」他嚴肅地說,「我們是鐵道兵。這裡是『三線』,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指導員,考驗我吧。』胡立明激動得兩眼含淚。

  「你想考驗我嗎?」這話是那女的說的,靠東窗坐的那位,還故意扭了一下腰。

  一男一女,當著全車廂人的面摟著。那小夥只穿一條印有外國字母的褲衩;那女的穿的連衣裙像透明紗一樣薄。就這麼一對,肉貼肉的一對,「考驗」,這聖潔的詞兒,從他們嘴裡吐了出來。他們也說「考驗」,用小刀把蘋果切成一塊一塊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說「考驗」。是呀,這是八十年代了,還要怎樣呢?

  挪挪吧,挪挪。他只好又往後走。可他的心卻沒有馬上跟去。那情,那味,那鮮亮的裙子,還有那「親親」,叫人忍不住想咽口幹唾沫。這滋味真叫人想。他強忍著才沒回頭看。生活,有時是不是也該有點這滋味?頭暈。

  他慢慢地走著。這節車廂裡仍然沒有座位。

  他也曾有過老婆,那也是一張挺受看的臉,可他和她離婚了。因為,他不在的時候,她懷了孕。那孩子是人家的,他總這樣想。現在,他又將回到那女人生活著的城市。這幾天,他老想那孩子,那「人家」的孩子,那孩子已經長大了,不知道像誰?……當然,他不會再幹「政工」了,他知道他已不能做現在人的思想工作。他和他們的思想整整錯著一個時代。幹什麼呢?還幹鉗工?丟了,丟了二十多年。要是那時他不當兵,也許會是個好鉗工,會是。

  「同志,請讓一讓。」軲轆轆,賣糖果的小推車過來了。他趕忙讓到一邊,勉強插立在兩個座位之間的一點空地方。好在車兒很快推過去了,他又挪回到原來的地方站。

  又是軲轆轆,軲轆轆,賣各種飲料的小推車過來了。這次他往另一邊讓,把提包拎起來頂在頭上,一隻腳還只能像棍子一樣踮著。

  接著,賣燒雞的又過來了。一個油乎乎的人〓著一籃油乎乎的燒雞,恭恭敬敬地朝人們點頭:「油!油!油!」跟著是賣雜誌的:「《中外傳奇》、《文藝新潮》、《大千世界》——誰要嘍?」往下是《列車時刻表》、茶雞蛋、大鴨梨……東西真多,態度也真好;讓你挑,讓人揀,接過錢的時候,還說聲「謝謝」。只是,還得挪。

  他就這麼挪來挪去的,終於,他發現,他站這兒是礙事的。他口渴,他也想喝口水。可他沒法把背包放下,再把提包打開,掏出那用了二十年的破茶缸去打水。當然,他沒想到買「可口可樂」。

  那麼,往後走吧,後邊也許會有座位。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斷糧三天了。

  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在這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的山溝溝裡,他們到底有多苦。沒有先進的挖掘工具,沒有起碼的物資供應,可他們卻要鑿通一座大山,修一條長達二十華里的隧道。每天都有塌方、冒頂……終日是雨,是霧,戰士們的身上從未幹過,一個個滿身泥沙,面目猙獰。從早上四點到晚上十點,用生命去換那一寸一寸的掘進。吃的是自己從幾十裡外背回來的大米,就的是鹽水煮黃豆。可就連這粗大米也吃不上了,連日暴雨,把唯一的通往山外的路淹沒了。

  全連戰士歪歪斜斜地集合在山坡上,沒有誰能夠站得稍直些,因為都累垮了。他知道不敢鬆勁,一鬆勁全連的人都會躺倒在山坡上。那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開始講話了,舌頭下準備好了最激動人心的詞兒。可就在這當兒,胡立明從隊列裡走出來了。他搖搖晃晃,瘦得像風中的乾柴,臉上被泥水和汗漬糊抹得黑一塊灰一塊,全沒了昔日那粉嘟嘟的模樣。七個月,僅僅才七個月。

  他心動了,只稍稍地動了一下,馬上當著全連戰士的面很鎮靜地問:「胡立明,你餓了?」

  「指導員,俺不餓。」這聲音幹啞、衰微,就像八十歲的老人在哼。

  「你餓,我知道你餓。」他說,「可我們目前有困難。第二批背糧隊已經派出去了,很快就會背回來的。再忍一忍吧。我們的工程不能停下來,因為我們是在幹革命……」他說著,眼濕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掉淚,一說到「幹革命」就這麼激動,可他是實實在在的真激動呵!

  「指導員,俺知道。」胡立明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手裡捧著一包餅乾。這是他唯一的、放了很久的積蓄。

  他數了:二十一塊。他莊重地把這二十一塊餅乾交給站在排頭的第一個戰士,第一個戰士傳給第二個,第三個,肅穆而又莊嚴的傳下去……

  當這二十一塊餅乾又傳回到他手裡的時候,只有一塊餅乾被舌頭舔濕了一個角……

  他看了看拿在手裡的餅乾,又看了看站在山坡上的全連戰士,心哆嗦了一下便「嗖」的一聲,把那僅有的二十一塊餅乾甩到遠處的山溝裡去了,連回聲都沒有聽到。山坡上一片寂靜。默默地,默默地,戰士們把頭昂了起來。於是,他又開始更激昂地講「共產主義大目標」;講「全世界受壓迫受剝削的勞苦大眾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他沒有周遊過世界,更不知道全世界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受壓迫受剝削的無產階級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一個小小的連指導員,是從過了期的報上看的。

  沒有糧食了,這是「精神食糧」。那年月,在那樣的環境下,精神食糧似乎比糧食還金貴。山坡上,幹啞,卻是激昂的歌齊刷刷地唱出來了:「我們是人民的鐵道兵……」

  「上!」他下命令說。全連都沖進隧道裡去了,每天都冒頂、塌方、死人的隧道。瘦小的胡立明跑在最前面……

  他終於看見了一個座位。

  那裡明明是三個人的位置卻坐了兩個人,靠過道邊的地方空著。謝天謝地,該歇歇了,可該歇歇了。他心裡說。就在這一瞬間,腦海裡那繃緊的弦稍稍一放鬆,全身的肌肉都開始放鬆了。疲乏、困頓、乾渴一時間全都襲上來,拎在手裡的提包也顯得格外沉重。他強打精神挪過去,放下包,活動一下勒痛了的手。心想坐下以後,也把腿伸開,再喝一杯水,然後閉上眼歇歇……

  「這裡,有人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挨著空位坐的是一位胖胖的「眼鏡」。「眼鏡」正在看書,只把餘光移過來一點點,漫不經心地說:「噢,有人。打水去了。」

  頓時,他愣了。久久之後,兩條已經彎下去的腿才在近乎麻木的狀況下一點點地繃直。他茫然地朝四周望望,沒有人注意他。人們都在山南海北地扯……

  「能、讓我稍稍坐一會嗎?」他實在是有點支持不住了。

  那「眼鏡」仍在專心致志地看書,專心到看不見有這麼一個人還在他跟前站著。他不再問,腿一軟,就那麼坐下了。可他剛剛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又有一位瘦瘦的高個「眼鏡」端著茶走到眼前。他慌慌地又站了起來,這位瘦「眼鏡」朝他點點頭,就當仁不讓地坐下了。立時,兩位「眼鏡」說起話來:

  「還在生氣呀?劉工。」

  「十幾萬哪,十幾萬外匯,就這樣撒出去了!……」

  「劉工,我理解您的心情。二十年前,您就設計出了草圖,可現在……」

  「可現在還不得不進口。八十年代了,買人家六十年代的掘進機。唉!」

  「這在我們國家還是最先進的。不過,二十年的心血並沒有白費,您還是設計出來了……」

  「設計出來又怎麼樣?人家二十年前就大量生產了。要是早點進口,也會少死點人……」

  他慢慢地拎起包,往前挪了幾步,心裡突然湧出一絲苦澀。他聽出來了,掘進機,兩位「眼鏡」在談掘進機。那時,他不知道世界上竟還有開隧道的掘進機。現在,他知道了,卻又轉業了……

  「咚!」一聲,又是軲轆轆,腳前滾動著一隻紅蘋果。一個小妞妞跑來撿起,高高地揚著小手:「叔叔,您吃。」

  「叔叔不吃」他勉強張了張乾裂的嘴唇。

  小妞妞跑回母親的懷裡去了,一片粉紅。他望著那只紅蘋果……

  嗚……列車呼嘯著鑽進山洞裡去了,車廂裡一片漆黑。只有紅蘋果還亮著。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去查鋪。

  天很冷很冷。山風呼嘯著,薄薄的軍用帳篷像是在肅殺的寒風中飄搖的一片片樹葉,只有累得像死了一樣的人,才能在這樣的帳篷裡躺得住。戰士們就這樣躺著,帶著滿身的沙土和泥漿,用繩子捆住被子的一頭,一點一點地從心裡往外擠寒氣,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氣。就在這像冰窖一樣的帳篷裡,也僅僅只能躺六個鐘頭……

  掀開三班的帳篷,只有胡立明沒有睡。他坐在床上,披著大衣,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拿著手電筒,一隻手抖抖地捏著筆,被子上鋪著從家裡寄來的信紙。

  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後,見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寫家信,筆在手裡顫動著,很久很久寫一個字,又很久很久寫一個字,極力想寫得工整些。信,才剛剛開了一個頭:

  媽媽:

  您老人家好吧。

  今天,連裡每人發了三個蘋果。我打靶又得了兩個十環。我胖了,是指導員給我看的磅,體重增加了五斤……

  他微微地動了一下,這響聲立時驚動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紙折起來,羞愧地抬頭望著他:「指導員……」

  他捏滅了亮著的手電筒,在胡立明的鋪上坐了下來,默默地望著這個矮小、瘦弱、蓬頭垢面的戰士,望著他那在黑暗中依舊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樣清澈的眼睛。他在這「泉」裡鳧了很久很久,才勉強掙扎著遊上來。胡立明已經瘦得不像人樣了!他連續拉了三天痢疾……

  沒有吃過蘋果。沒有蘋果。在這連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溝溝裡,只有做夢才吃蘋果。胡立明也從未打過一槍,他連靶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他們是鐵道兵,為了這「三線」……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這具有很高價值的「精神營養」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鑿通的,雖然他實在不能再給予他什麼了。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感到渾身發顫,感到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後過似乎還隱藏著一種可怕的東西。這東西也許有一天會出現……

  就這樣望著,他不由地伸出手來,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幾道血口的、凍僵了的手拉進懷裡,想給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卻極快地把手縮回去了。

  「指導員……」胡立明在真誠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雙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雙叫人想撲上去親一親的眼睛。這眼睛太純淨了,純淨得叫人不敢往深處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後的一片空白……

  胡立明那在遠方小鎮上教學的媽媽,看了這封信,將會笑一笑嗎?

  「睡吧,」他說,「好好休息。」

  他應該再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是唯一的一次。唯一的。

  為什麼呢?

  「為錢?哪個不為錢?不為錢出來浪逛個啥?!」

  說話的人嗓門很粗,方頭大臉,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農村出來的那號「馬大炮」;坐在他對面的那位,兩眼細眯著,似睜似閉,臉上掛著不動聲色的笑。這人,又極像鄉村裡那種有一肚子能耐的「彎彎繞」。

  這像宣言一樣的話,引起了全車廂人的注意。人們都極有興趣地望著這兩個城裡人打扮的中年鄉下人。沒有人笑,仿佛這一切都是極正常、極正確的,就像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有一個穿著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夥子立時湊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兩位老客這趟跑的啥?」

  「轉著看唄。」「彎彎繞」漫不經心地說。

  「你老弟這趟跑啥?」「馬大炮」興致勃勃地問。

  「先趟趟路。」小夥敬過兩支過濾嘴香煙,「弄趟蔥去廣州試試。」

  「多少?」「彎彎繞」眯著眼間。小夥暗暗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車皮?」「彎彎繞」眼眯成一條線,腦袋隨列車悠悠地晃著,繚繞的煙霧一小口、一小口地從嘴裡吐出來。片刻,他的眼猛地睜開了:「別跑。娃子,你這趟不值。」

  「二位這趟……」小夥子躬著身問。

  「毯!不弄個千兒八百,值得走一趟嗎?」「馬大炮」說,「要幹就幹那值的!」

  「二位這趟到底跑的啥貨?」小夥又一次追問說。

  「轉著看唄。」「彎彎繞」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小夥狡黠地笑了,兩手一抱,很自信地說:「老客,別來這一套。不瞞二位,我打一個『時間差』,救活了兩個千人的大廠。信不信?」

  兩位中年鄉下人翻了翻眼皮。

  「知道什麼是『時間差』嗎?」小夥神氣地說,「換個說法吧,叫『地域差』。鄭州有個廠積壓的白布沒人要,武漢有個印染廠沒活幹,我一手牽兩家,把幾萬匹積壓的白布印成花布,我包銷了。別看這種花布在城裡白給都沒人要,可在那深山老林裡,這大紅大綠正時興哩!這就叫『地域差』。論穿戴,大城市比小城市洋氣,小城市比縣城裡洋氣,縣城裡又比偏遠的鄉下洋氣……我就鑽了這空子,這叫經濟眼光。」

  兩位中年鄉下人上上下下打量小夥,那眼光是很服氣的。

  「說實話,老客,我不販蔥,我是說著玩。我不缺錢,錢我掙夠了。我出來主要是闖蕩闖蕩,見見世面。全國的大城市我轉遍了,就差一個深圳,這回補上。隨便說吧,我給你個『信息』就值一萬!」

  兩人一下子被鎮住了。兩顆腦袋朝小夥子這邊湊過來,臉上送著巴結的笑……

  他看著,聽著,又不由地舔舔乾裂的嘴唇。是的,鄉下富了,農民都吃上了白饃,鄉下娃子再也不用爭著來部隊吃白饃了。他知道,他聽人說過。鄉下都承包了……莊稼人也有了剩餘時間,吸著過濾嘴煙一撥一拔地跑出來做生意。城市青年也不愁找工作,不愁了。現在全國都在學習如何掙錢致富,象當年學雷鋒一樣……

  是啊,要幹就幹那值的。他想。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茺草中,一個墳頭連著一個墳頭……

  節約!節約!!節約!!!帳篷前,隧道裡,到處都是「節約每一寸導火索」的標語。

  這是上級的號召。是黨的號召。也是他向全連戰士作動員時講的話。他不知道國家為什麼這樣困難。作為一個常年蹲在山溝裡打遂道的指導員,他只知道要節約每一寸導火索,這是替國分憂。上級這樣說,他就這樣慷慨激昂地講了。是的,誰也不能抹煞這種「號召力」。戰士們開始「節約」了,像瘋了一樣地「節約」。原來用一米導火索爆破,後來是八十公分、七十五公分、五十公分……漸漸,有消息說,作為「節約模範連」的指導員,他要提升了。他等著這一天。

  一天中午,臨放工的時候,胡立明歪歪斜斜地從隧道裡跑出來,狂喜地在山坡上滾著喊:「指導員,成功了。我只用了三十公分!」

  他說:「要小心。」

  胡立明齜齜牙笑了。這張笑臉給人的印象極深,只有牙是白的。

  可是,就在這天下午,當胡立明成功地用僅有三十公分的導火索點燃了三炮之後,一下突如其來的爆炸把胡立明炸翻了!當他匆匆趕到現場的時候,戰士們已把胡立明從碎石中扒了出來。那張污濁的瘦臉痙攣著,胸部炸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紅洞!

  「衛生員!」他大聲叫著。衛生員慌亂地奔過來,取出藥箱裡僅剩的一瓶紅貢,把一整瓶藥水倒在胡立明的胸口上。

  胡立明吃力地睜開了眼:「指導員,咱在這兒苦,毛主席知道嗎?」

  他說:「知道。」他想毛主席是應該知道的,於是他就這樣說了。

  胡立明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他跪下來,想喊他,再一次把他喊酸,可喊醒之後(假如他能醒來),又該說點什麼呢?

  突然,不知為什麼,戰士們都丟下工具,紛亂地從隧道裡跑出來,滿山遍野都是疲憊不堪的兵。仿佛又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站了起來,驚訝地望著這些戰士。

  不是為胡立明的死。死,人們見慣了。

  「砰!」山坡上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只聽團長用他那山東大漢特有的粗嗓門吼道:「呔!他媽的,統統立正!」

  人們都站住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因為團長陪著鐵道學院的兩個女大學生來工地勞動……

  女人,是因為女人!三年了,戰士們沒見過女人。他們已經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女人。可兩個女大學生來了。就為看一看女人,他多年的政治工作(那神聖的「精神食糧」),還有戰士們那鋼鐵般的意志,終於在持久的、杳杳無期的忍耐之後,被兩個女人摧垮了防線……

  戰士們都站著,像迎接某國女皇一樣,遠遠地行注目禮。為了補救這一切,他跑上前去,在團長面前立正、敬立。團長翻眼看看他:「呔,怎麼搞的?」

  他遲疑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說:「報告團長,我請求讓戰士胡立明代表全連給女、女同志說句話。」

  團長四下瞅瞅,突然大聲喊道:「胡立明出列!」

  戰士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三班長和衛生員把胡立明抬到女大學生跟前。頓時,全體默然。

  胡立明靜靜地躺著,胸口那個血淋淋的大洞像火焰一樣鮮紅……

  兩位女大學生嚇得捂住了臉。團長瞅了一眼,默默地把帽子取了下來。戰士們也都跟著脫帽立正,向僅僅才十九歲的胡立明致哀。

  他衝動地走到女大學生跟前,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給他說,你是欠,他會醒過來。你說呀!你就是欠,讓他睜眼看看你。他叫胡立明,他訂婚三天就來了,他才十九歲,他的未婚妻叫欠。說呀!……」

  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一位女學生嚇得渾身發抖;另一位女學生乾巴巴地跟著說「立明,我是欠……立明,我是欠……」說著,說著,她跪下來,滿臉都是淚水,嗚咽著撲在胡立明跟前,親了親他那污濁、蠟黃的臉。她並不認得他,更談不上愛,但她還是跪下了,這是精神的力量。為這訂婚三天就參軍並獻出了生命的戰士,她親了,真親了,當著滿山遍野的兵……

  多年之後,他才這樣想:胡立明的死,是不是與他也有責任?他為之自豪的政治鼓動為什麼不靈了?作為一個政治指導員,他究竟幹了些什麼?這念頭終日在他腦海裡徘徊,眼前常出現那「血淋淋的紅洞」。他不敢再接著往下想,他覺得他是有罪的。當他在心靈深處進行自我審判的時候,他的「辯護」常常被眼前的「雪崩」所打斷,他看到的又是一片空白……

  為什麼?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胡立明是為了節約七十公分導火索死的,他死得值嗎?

  笑,大笑,滿車廂都是笑聲。只有他愣著,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笑。

  列車播音室正在播送相聲:

  「班……班長,同……同志們都轉移了嗎?」

  「轉移了。」

  「排……排長,党……黨費。」

  「你怎麼還沒死呢?!」……

  又是大笑!大笑!!大笑!!!跟著是錄音機裡放出來的音樂,那種能把人五臟六腑都敲出來的音樂:「咚嚓嚓、咚嚓嚓……」

  「雪崩」終於來臨了……

  他像是被什麼擊倒了,身子搖晃了一下才勉強站住。他那雙冒火的眼睛在尋找車廂裡的廣播匣,仿佛又看見了那「血淋淋的紅洞」。他想哭,放聲大哭!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嘲笑真誠,嘲笑歷史,嘲笑那血染的真實?!是的,人們是在笑這種假藝術,可他們當初是真的,真的。現在,真的也成了假的,因為人們都說這是假的。沒有人相信……

  他想喊:人們哪,笑吧。笑我吧。罵我吧。可千萬別笑胡立明,別笑他……可他空握著雙拳,身上卻沒有一點點力氣。他完完全全地被笑聲擊「倒」了。終於,他說:「讓我過去。」

  他提上包,慢慢地往最後一節車廂走去,身子像喝醉了酒似的隨著列車晃。他仍然希望能找到一個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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