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家文集 > 李佩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天眼 | |
|
|
風脆了,風裡有沙了。 我感覺到風裡有沙了。書上說,黃河從這裡流過,在地圖上從這裡流過,但整個夏天都沒有看到像樣的水。這裡的水幾乎全是從水管裡流出來的,水管裡的水是藥水,是從漂白粉裡泡出來的,有一股鏽跡斑斑的藥味,還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這是一座地圖上有河而實際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歡大水,有波瀾的水,可這裡沒有。這裡的水全是棉線做的,是那種發汙的壞棉線,天上下的和水管裡流的,全是,有時候線很細,非常細。而秋天的時候就有沙來了,風送來的沙,沙就是河了。在這個城市裡,沙就是河,黃顏色的河。我聞到河的氣味了,是沙從河上裹過來的氣味。這是一種沒有了濕度的氣味,是一粒一粒的氣味,很磣。這種氣味從天上撒下來,在窗戶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時候,才顯現出黃黃淺淺的一層,上街的人臉上都會有這麼一層,這一層就算是河了,這時候,你會覺得有河。河就掛在人的臉上,在秋天來了的時候,你可以從人們臉上看到黃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黃河。 我是醫生了,當人們帶著一臉「黃河」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醫生了。我開始給這個城市看病。 這一切都是新媽媽安排的。我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新媽媽說我有「特異功能」,就為我開了一家「特異功能診所」。新媽媽在體育館門前租了兩間房,就叫「特異功能診所」。這樣,我就是診所的醫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從馮記者、楊記者在報上連續發了一些介紹文章後,我的病人越來越多了。人們都希望活,人們是在活中腐爛,在腐爛中活。現在我的眼睛專門看那些爛肉,我的眼睛成了一雙專門深進人體內觀察爛肉的眼睛。我總是想嘔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病真多呀! 病例一: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鋼筆人」。我看出來了,他是一個「鋼筆人」。 我看著他,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墨水的氣味。他身上確實有一股藍黑墨水的氣味。那股味已滲進他的血管裡去了。我發現病灶是在他手捂著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經下垂了。他肝上長出了一個藍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長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連體藍葡萄。那「葡萄」裡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屜,我看見那瘤子裡排滿了寫有「絕密」字樣的小抽屜。抽屜裡存有各種各樣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時間中已經幹了,墨水幹成了蝌蚪樣,「蝌蚪」結成各樣的隊形,一排排地在抽屜裡爬動…… 我看見第一個抽屜裡裝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編織成的手帕,那是一塊紅格格手帕,上邊有「一九六九天津」的字樣。上邊記錄的是一個小學老師和一個十二歲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經幹了,那故事在時間裡幹成了一片米粒樣的「蝌蚪」。 第二個抽屜裡裝的是一片記錄紙,一片橫格記錄紙。這片記錄紙是被撕掉了的,上邊有一些撕爛揉皺的痕跡,還保留著一些煙味,那是一個會議記錄的片斷,一個想毀掉而沒有來得及毀掉的片斷。裡邊藏著一個有關十二個人表態的故事……那故事裡有各種形態的人臉,那故事裡的人臉在時間裡已經風乾,人臉幹成了一個一個的微形蠟像。 第三個抽屜裡裝的是一張「全國流動糧票」。那是一張標有「五十」字樣的「全國流動糧票」。那張糧票上印有兩個橢圓形的指紋,一個是男人的指紋,一個是女人的指紋,只是那男人後來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繩子上……這是一個與糧票有關的故事。故事裡的舊日「蝌蚪」跳動得非常厲害,「蝌蚪」的嘴雖然已經貼上了封條,上邊連續貼了十二張封條,可封條還是被掙開了,露出許多縫隙來,縫隙裡露出來的是一些肉色語言,一些褪了色的舊肉的語言。那些有關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語言是從糧票上破譯出來的…… 第四個抽屜裡裝的是一枚郵票,那是一枚蓋過郵截的郵票,郵票上的時間是「一九七四,六,二十一」。在這個時間上藏著一些藍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紙上爬來爬去,爬出一片樹林裡的故事……有關樹林的故事記錄著一個最為詳盡的細節,那是一雙白尼龍絲襪子的細節,那個細節反反復複地記錄著脫襪子的過程: 「為什麼要那時候脫,你說說為什麼要那時候脫?」 「我說過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就是那樣……」 「你再講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講講……」 「在樹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軟,草還有點紮……」 「停住。你慢一點,是什麼地方紮?是哪兒紮?紮在什麼地方……」 「我也說不上是哪兒紮,就是就是心裡……心裡紮窩得慌……」 「這就對了。你往下說,往下說吧……」 「我就說,我說,脫吧,你脫了吧……」 「脫什麼?你說脫什麼,說清楚……」 「我是說脫襪子,我先把襪子脫了,也讓她脫……」 「說動機吧。你當時是怎麼想的?說說你的動機……」 「我說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腳,我沒有別的,開始沒有別的,就想看看她的腳……」 「你為什麼想看她的腳?那麼、那麼些……是不是?你為什麼只想看她的腳……」 「她的腳老在我眼前晃,她穿著一雙白色帶花邊的尼龍襪子,腳繃著,繃出很好看的弧兒,我就……」 「往下說吧……」 「她、她把腳蹺到我身上,她把腳蹺到我身上了。她說,你給我脫。我就給她脫了……」 「不會這麼簡單吧?你說說你是怎麼脫的。你說詳細點,你是怎麼怎麼脫的……」 「我,我先是從腳尖的地方脫,我只抓住她的腳尖那一點點地方往下拽,可我沒拽下來,尼龍襪子緊,我沒拽下來……」 「看看,看看,說呀,怎麼不說了?老牛,你的問題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說麼……」 「後來我抓住她的腳脖兒往下脫……」 「往下說呀……」 「我說過了,我都說過了呀……感覺白,藕樣,熱呼呼的,一節一節的……」 「怎麼不一樣了?怎麼跟上一次說的不一樣了?是一隻手兩隻手……」 「兩隻手。我用的是兩隻手。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脖兒,一隻手往下拽。我的手涼,我的手有點涼,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沒說什麼……」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說,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著,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說一遍,她是怎麼說的,她當時是怎麼說的,還說什麼?」 「就這些了。她就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別的我都說過了。」 …… 第五個抽屜裡裝的是一張表,一張由墨色「蝌蚪」組成的招工表。這張招工表上掛著一條「大前門」香煙、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個指頭肚上的指紋。這是一個「九鬥一簸箕」的故事……故事裡的墨蹟是紋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屜裡圍成了一個個弧狀橢圓。在橢圓裡包著一段沾滿唾沫星子的話: 「老韋,那個事兒你再談談吧。看看有沒有補充的……」 「從哪兒談?經濟上就那些事,該談的都談過了,還要怎麼談……」 「從頭,從頭。好好回憶回憶……」 「頭一次,我都說過了,是在辦公室……一條煙一桶油,就這些。」 「她坐在那兒?」 「就坐在我對面,就坐在對面那張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兒?」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兩手絞在一起,在桌上放著……」 「你呢,你的手在哪兒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對了,我手裡捧著茶杯……」 「說手,還說手,手是怎麼伸到一塊去的……」 「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她低著頭,她的頭一直低著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說她的運氣不好。她說興推薦的時候輪不上她,興考試了,她的年齡又過了……我就說,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麼說的?」 「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把手伸過來了。她伸過來後,我抓住她的手看……」 「這就是動機,動機你得詳細說說……」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點濕,我感覺她的手有點濕。我抓住她的手一個一個指頭看,我沒看別的,我看的是紋路,圓的是『鬥』,不圓的是『簸箕』……」 「抓住指頭有什麼感覺?」 「也、也沒有啥感覺。就是潮……」 「哪兒潮?哪兒潮?……」 「是是、心裡,心裡有點潮。我看了之後說,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鬥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貴人相助……」 「她呢,她怎麼說?……」 「我記不清了,時間長了,我記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說……叫我幫幫她。」 「手呢?這時候你的手呢?……」 「我摳她手心兒了。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那會兒我擔她手心兒了……」 「她呢,她手縮了沒了?她有沒有表示?」 「她、她的頭勾著,她的頭一直勾著……她的手開始的時候往回縮了一點,我抓住了她的指頭,她就不動了……」 「她沒有說話麼?她一句話都沒說麼?」 「她沒有說,她一聲沒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邊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每一個抽屜裡都裝滿了這樣那樣的「零件」。這些「零件」全是有顏色的,「零件」分門別類,被染成了各種各樣的顏色。「零件」是在想像中重新裝配的,「零件」在「鋼筆人」的時間裡化成了可以咀嚼的東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頭邊的甜點,這是一個人獨自享用的甜點。這時候,「零件」變成糖豆了,「零件」變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這些關在一個個小抽屜裡的「糖豆」隨著血液的流淌開始無限循環……「糖豆」總是出現腦海裡,它不斷地出現在腦海裡,成了大腦的主要營養。每當大腦「饑餓」的時候,就會有一枚「糖豆」流進來,大腦慢慢地品嘗「糖豆」,一點一點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讓它隨著血液流回肝臟。這是個在循環中凝固和溶化的過程,「糖豆」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又變成了「蝌蚪」狀,變成了垂在肝臟下端的一個葡萄狀的慢慢生長的瘤子…… 「鋼筆人」說:「過去我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就是最近,最近這一段我這個地方有些墜得慌,有時候還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醫院都沒查出毛病……」 我說;你別再吃「糖豆」了。我看看他說,你別再吃那種「糖豆」了…… 「鋼筆人」說:「說老實話,這話跟別人是不能說的,我就這一個嗜好。二十多年了,這是我唯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給他割掉,我用目光給他割掉…… 可他卻站起來了。他說:「我不看了。現在講錢,我沒錢;講權,我也沒權。我是個『鋼筆人』,我有這個嗜好,我就靠這些東西滋潤呢。活一天我滋潤一天,我不看了……」 病例二: 這是一個「口號人」。 我發現他是「口號人」。他坐下的時候喉嚨裡含著聲音,他的聲音是帶「!』號的,帶有一串「!」,這些「!」地直在喉嚨裡含著,看樣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來,可他吐不出來,所以他的聲音很小。他的聲音像舊式蚊子一樣,「頭兒」很細,一絲兒一絲兒的。他說話的時候還帶有一股棠梨的氣味,是那種澀沙的小棠梨味。他說:「我喉嚨裡很癢,我喉嚨很癢。我的喉嚨就像是在辣椒裡泡著一樣,又辣又癢。我每天都得用手卡著喉嚨,用手卡著,稍稍好受一點……」 我看著他的喉嚨,他的喉嚨裡長滿了肥大的「!」號。可他的嘴很大,他嘴裡的空間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來了,他曾經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裡存活著一些舊日的細菌。這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細菌,細菌老了,細菌正在潰爛處緩緩地蠕動著,走著一條由紫變灰再變黑的路。他的聲帶也舊了,他的聲帶已經失去彈性了,他的聲帶上有很多磨擦出來的印痕,經過無數次高強度磨擦後,聲帶成了一根長了灰毛的軟麵條。我終於看見了他的喉頭,他的喉頭被壓在「!」號的下邊,他的喉頭上掛了許多紫紅色的氣泡,氣泡也是舊的,氣泡上面亮著一些時間的標誌,氣泡下面卻是一個紫紅色的小肉瘤。肉瘤裡存放了一些舊日的聲音,那都是一些高強度的聲音。最早的聲音是從「一九六六」上發出來的,我在上邊看到了「一九六六」的字樣。「一九六六」上躍動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像螞蟻一樣湧動著的人頭,人頭上飄動著一個紅色的聲音,一個年輕的紅色聲音從人頭上炸出來,炸出一股獅子的氣味。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廣場,我看見了廣場,聲音是從廣場上發出來的。在廣場上,聲音一躍而起,飛到了飄揚著紅色旗幟的主席臺上,那是一連串的「打倒」和一連串的聲「腳」,我一共看到了十八個「打倒」和十八個聲「腳」……那聲音像颶風一樣從廣場上刮過,刮出了一股強大無比的腳臭氣。人們立時就醉了,廣場上的人全都醉了,人們在「第一強音」裡醉了。人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高亢的聲音,那聲音當場就殺掉了一個膽小的人,那聲音把一個跪著的膽小者從檯子上扔了下來,扔出了一片應和的歡呼!而後是醉浪一樣的人頭,人頭在聲音裡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樣的呼嘯……接著聲音坐在了人頭之上,聲音在人頭椅上搖來搖去,搖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浪花。粉紅說:「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從今後,我就叫你雷……」這是喉嚨的第一次輝煌。那個最大的氣泡裡記錄著喉嚨的第一次成功。這時候他已經開始成為「口號人」了,他的聲音被一雙眼睛看中,於是他就成了一個街頭「口號人」。他的聲音在街頭上響起的時候,後邊總是踉著許多「胳膊」,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裡,總有樹林一樣的「紅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後,當然還有聲音贏來的「顏色」,「顏色」也緊緊地跟著他,「顏色」把胳膊高高舉起,嘴裡卻念著:「雷,我的雷……」 接著是聲音的第二次輝煌。我在氣泡上又看到了「一九七一」的字樣。我看見他在「一九七一」融進了一片麥苗綠,這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口令人」。他穿上軍裝後,就完成了一個從「口號人」到「口令人」的過渡。他的聲音最先是被團長發現的。在他當兵三個月後,一次上操的時候,他的聲音被前來檢查工作的大肚子團長拾到了。那天,由於班長喉嚨痛,讓他來代替班長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團長的注意。團長帶著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團長說:「同志們好。」他馬上領喊著;「首長好!」他的「首長好」聲震八方,整個操場裡到處都回蕩著「首長好」的餘音,那餘音像皮球一樣在廣闊的操場直彈來彈去,彈出了一股燙麵餃子的氣味。團長笑了,團長很高興,團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小夥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緊跟著又領喊著:「首長胖!!」他的「首長胖」再一次在操場上滾動起來,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滾出一片橡皮鼓樣的迴響……迴響下又是一片絳紅色的聲浪。團長哈哈大笑,團長笑著問:「你叫什麼名字啊?」這一次他的聲音小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報告首長,我叫雷振聲」。團長「噢」了一聲,這一聲「噢」出了一段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長胖」就成了本團的第一口頭禪。團部大院裡到處都流傳著「雷振聲」和「首長胖」的口語,「首長胖」的口語使他名場全團……四十七天后,他的聲音再次顯示了威力。那是軍長來團裡檢閱部隊的時候,那天,當全團官兵全都集合在大操場上接受檢閱時,「面甜瓜味」靈機一動把他叫了出來,讓他來代替值班參謀喊操。這次他終於亮出了他在萬人大會上的實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具有極強的穿透力,一聲就把一千多人的團隊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緊接著他的聲音像籤子一樣串在一千多個魂魄上,「一二、一二……」地紮出了全軍的最佳隊列……操完後,軍長說了一句話,軍長說:「不錯,口令不錯。」軍長的一句話,使他徹底地成了一個「口令人」。一年之後,他的軍裝由兩個兜變成了四個兜,是他的聲音使他得到了四個兜,他成了本團唯一的排級口令幹部。每到出操的時候,他的聲音就出現了,他的聲音自然是本團本軍的「一號聲音」。他也常常站在山頭上練習,他的「喊山練習」直到越過五個山頭、喊出醬油味為止…… 再往下是「一九七五」,「一九七五」是聲音被封住的日子。在「一九七五」裡,他從部隊回到了城市。這些日於是有顏色的日子,他在城市裡獲得了顏色,卻丟掉了聲音。這時候有人喊「雷」了,「雷」被減成了「老雷」。九年之後,粉紅變成了絳黃,「雷」也喊成了「老雷」。喊聲裡的顏色幹了,喊聲裡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熱情。我在這個時間裡看見一個牌子,這是一個掛在樓房前邊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環境衛生管理處」的字樣。這時候他的聲音進入了「環衛階段」。他的聲音在「衛生」的階段裡開始被分割,他的聲音被隔在一個一個的房間裡,隔在房間裡的聲音總是碰在牆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牆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聲音總是在房間裡碰到白眼。於是聲音開始小心翼翼,聲音不得不降調,聲音變成了躲來躲去的小鼠。這時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聲音泡在茶杯裡。一走入房間,他就把聲音藏進茶杯,這樣,聲音就很快染上了茶葉沫的氣味,那也是一種絳黃色的氣味。絳黃色的氣味具有很強的腐蝕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潤著聲帶,慢慢就把能翻五個山頭的聲帶泡軟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氣味。這時喉頭開始發癢,他總是覺得喉頭上有一股猩紅色的聲音。他很想把聲音吐出來,只有吐出來才會好受些。可他卻沒有地方吐,他無法吐。後來有了一個氣泡,那是一個很小的氣泡,也是聲音的最後一個亮點。那次機會使他有了發聲的藉口,那是處長讓他找一個人,處長有急事讓他找一個人。他一連走了三個房間都沒有找到,他很高興沒有找到,接著他就用聲音去找,他終於獲得了使用聲音的權力,他只喊了一聲,只一聲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陳天奎」三個字,他送出的三個字依然不同凡響。「陳天奎」三字一發出來就連續穿過了五層樓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戶,兩千四百七十六塊玻璃,直達那人的耳朵……緊接著就有很多頭從窗戶裡探出來,一個個腦海裡都出現了地震的信號。爾後是一片喝斥聲:「你幹什麼?你瘋了?這是機關,你想幹什麼?!……」從此,在有茶葉味的房間裡,聲音一次次受到指責,聲音被徹底封死了,聲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裡,間或發出綿羊昧的哼哼啊啊。他的「!」號在喉嚨裡一串一串地卡著,他很難受。 聲音的第三病期是從一天晚上的「管治」開始的。從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鎖了,夜晚成了無聲的夜晚。當聲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把聲音轉入了地下,這時候他成了一個聲音的地下工作者。這是從一棟樓向另一棟樓的轉移,回家後,他試著把聲音用在女人和兒子身上。我看見了從晚上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已經降調了,雖然聲音一次次地降調,可仍然遭到了全樓住戶的詢問。每天女人上班時,就有人問:「你們家夜裡吵架了?你們兩口天天夜裡吵架嗎……」終於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說:「夠了,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兒疼!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有什麼你上班去說,別在家裡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這樣咱就不過了……」於是,聲音就啞了。啞了的聲音開始生蟲,我看見聲音裡生了很多絳紅色的小蟲。小蟲一群一群地在他的聲帶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窩樣的小洞。這時喉嚨裡的舊病和新洞聯合在了一起,舊了的聲帶在茶葉裡失去了韌力後,緊跟著就是快速腐爛,這樣瘤子就長出來了。那是一個紫紅色的瘤子,在紫紅色的瘤子裡,埋著一些灰黑色的聲音。這時他的喉嚨裡出現了一窩一窩的馬蜂的氣味,那氣味蜇得他碰頭,疼的時候他就撞牆。我看見他一次次地撞牆。他也曾想把這些聲音施放出來,沒人時他想悄悄地放出來,可牆壁又成了他的敵人。到底都是牆壁,牆壁無處不在,牆壁總是把他的聲音彈回去。他剛一張嘴發聲,牆壁就把聲音彈回來了。發出去的少收回來的多,牆壁的反彈力反而大於他的聲音。他不得不重新把聲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帶磚的聲音。這樣病情就越來越重了…… 我看著他。我看見他用蚊子樣的聲音說:「你幫幫我,你幫我把聲音找回來。這會兒我女人醒過勁來了。她說,要早知道這樣會生病,我就不攔你了。我再也不攔你了。她說等我好了,就讓我去做生意,現在興做生意了,她說讓我擺一個小攤,讓我可勁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嚨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太舊了,他的聲音已經變質了,他的聲音是跟瘤子連在一起的……不過,我想試一試,我想我應該試一試。 當我用目光盯著他時,我聽見他又用蚊子樣的聲音說:「涼,我感覺涼,非常涼……」 病例三: 他是一個「乙肝人」。 他說,他是一個「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飯吃出來的。 他說,他的老婆跟他離婚了。離婚後,他不想一個人在家,一個人在家很煩;他也不想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做飯太麻煩,怎麼吃也吃不出味來。於是就每天上街吃飯,開始是吃碗燴面、喝碗胡辣湯什麼的,將就了。後來吃噌飯,吃著吃著檔次升高了。他在區工商局工作,噌飯很容易。一個是噌「會議飯」。工商部門檢查多,會多,一開會吃飯的問題就解決了,頓頓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湯。再一個是吃「個體飯」。「個體飯」更好吃,他是管個體工商戶的,是人們求著他吃。下了班,走著走著就被人攔住了,說:走,走,喝二兩。就喝二兩。反正回家也沒球意思,就這麼噌著噌著,噌出嗜好來了…… 他說,到了這份上,他也不想再隱瞞什麼了。他的嗜好是排著飯店吃。有一段他是這麼吃的:一個飯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誰請客,吃過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這麼他還是吃不過來,新開張的飯店太多了,有的檔次也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後來他就換了一個吃法,專吃那些有打火機的飯店。這時候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有打火機。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檔以上,只有中檔以上的飯店才發打火機,吃一次發一個一次性的打火機。他已經有了收集飯店打火機的嗜好。這種印有飯店名稱和電話號碼的打火機地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沒事的時候,也常拿出來看看、數數。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個,其中有四百二十五個是帶圓珠筆的,其餘的不帶圓珠筆。當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時趕上了,一天吃三四家…… 他說,到了後來,吃不吃都無所謂了。其實是不想去吃,看見菜噁心,主要是為了收集這種打火機,就去坐坐,偶爾動動筷子,吃得很少,就等著小姐送打火機來。有兩次,菜一端上桌,沒吃他就吐了。別人問他怎麼了,他說有點感冒。其實他是噁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來打算收集夠一千六百八十八個就罷手,這是一個吉數,「一六八八」,一路發發嘛。可他沒收集夠,他只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個,結果卻把「乙肝」收集來了。 他說,他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乙肝人」。他沒有病,也從來不生病。當然也有過頭疼腦熱,那不能算病,那是氣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兩酒,發發汗就過了。他的病是檢查出來的。單位裡集體去檢查身體,一查給他查出了個病,說他是個「乙肝人」。這樣一來,單位裡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點「那個」,……當時他也有點接受不了,他身體好好的,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會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驗單弄錯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說:化驗結果不錯,他的確是個「乙肝人」。沒有病的感覺也不錯,這說明他是一個「健康帶菌者」……大夫講了很多,可他都沒有聽到心裡。他只是心裡不痛快,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呢?怎麼就白白地檢查出一個病呢? 他說,回到家之後,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覺馬上就來了。就覺得身上有個地方疼,隱隱地疼。他的手從胸口開始按起,按著按著就找到那個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覺得身上沒有力,越想越沒有力……而且不想吃飯,緊著就有了嘔吐的感覺,看見飯就想吐。他心裡非常後悔,後悔不該去街上吃噌飯,這都是吃噌飯吃出來的。也恨那些請他吃飯的人,一群王八蛋讓他吃成了個「乙肝人」!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飯了,也不收集打火機了。只是每天吃藥,盼著早點把這個「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後,身上既沒有好的跡象,也沒有壞的感覺,還跟往常一樣。問了大夫,大夫說:這個「乙」字你去不掉了。你會永遠帶著…… 他說,這時候,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有了第二個嗜好。傳染給別人的嗜好。 他說,想想,既然這個「乙肝人」是吃飯吃出來的,是別人傳染給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傳吧。他說,他也知道這想法有點虧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幹。這就是他的第二個嗜好。 他說,他的第二個嗜好也持續了三年的時間。在這三年裡,他又繼續上街吃飯了。這次他把標準降低了,什麼飯店都行,什麼人請都行,目標只有一個,培養、傳播「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後,吃飯就不一樣了,不但能吃出情緒,胃口也好了,吃什麼都香。在飯店裡,每次都是他第一個伸出筷子,說:「叨叨,叨!……」無論他喜歡吃的菜還是不喜歡吃的,他都要把筷子抻過去蘸一蘸,他說這是「剪綵」,他每次都要「剪綵」。吃了飯他還要問一問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記問人家的姓名,這裡邊當然有熟識的,也有不熟識的,不熟識的就向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個好辦法,他又開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過飯的,他都想法讓人家留下名片。三年來,他又收集了一抽屜「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屜名片後,心裡總是癢癢的,禁不住想知道「發展」的情況。於是就開始打電話,一有空就跟人撥電話,自然是先說一些閒話,最後問人家近來身體怎麼樣?……電話打到第二十一個的時候,才有了消息,有一個人說他的「肝不太好」。這下好了,這說明有了結果了!那就繼續吃……繼續打電話…… 他說,這事他後來停下來了。他是看了一張報紙之後停下來的。報上說,全國有一億多「乙肝人」,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這麼多,還「發展」什麼?「發展」也是白「發展」。他還以為就他一個呢! 他說,問題就出在停止以後。他停下來之後,身體就開始瘦了。也沒什麼病。就是不想吃飯,看見飯噁心。就這樣一天天往下瘦,瘦著瘦著就瘦到了現在這個樣子,瘦得不敢出門了,怕風怕光…… 我看著他,他的確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像是衣服穿著他一樣。衣服顯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蕩蕩的,是衣服架著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來了。他身上已經沒有油了,他身上很幹,他就像是風乾了的臘肉一樣,沒有一點油分。不過可以看到「光」,一種蠟樣的光,那光是從他的體內射出來的,從他的肝上、腸上直接射出來的光,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著微亮的黃色,那黃色從微亮的皮上透出來,潤著一絲一絲的薄紅。他臉上也沒有肉了,他的臉像是用皮撐出來的,看上去只剩下一個鼻骨了,鼻骨上也亮著絲絲兒薄紅。我還看見他的腸子裡掛滿了電話號碼,他腸子裡一縷一縷的全是電話號碼,他把電話號碼吃到腸子裡去了。電話號碼在他的腸子裡變成一些奶黃色的小蟲,小蟲全都堵在腸子的彎道處,正在搶吃他的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裡也有這種奶黃色的小蟲,這是些由名字變成的小蟲,我看見了很多小蟲都是有名字的,它們正在互相聯絡,它們一直都在聯絡。它們說:在不久的將來,城市將是它們的城市……我還聞到了一股餿了的菜味,滋養小蟲的就是這些餿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經沒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卻聞不到人的氣味,我聞到的是一種經過了很多夏天又經過了很多冬天後變質了的菜味。這是一種粘滿了酒氣的菜味,菜味在酒裡發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種正在腐爛的酸…… 我問他,我用眼睛問他。我說:你一口飯也不能吃麼? 他說:「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說:你還想吃飯麼? 他說:「也想吃,就是看見噁心……」 我說:你應該把那些電話號碼丟掉,你早就該丟掉了。 他說:「我也想丟掉,可我丟不掉。不瞞你說,現在老有人給我打電話,天天晚上都有人給我打電話。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個電話……過去是我給人家掛電話,現在是人家給我掛電話。那些號碼總是出現,一出來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個電話都是發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們是要發展我。我說我已經是『乙肝人』了,我老羅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們還打……有時半夜醒來,屋子裡到處都是號碼,一組一組地叫:三字頭的,五字頭的,還有七字頭的……」 他說著說著哭起來了,他說:「那麼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個發展的,我總共也沒有發展幾個,怎麼就這樣呢?你救救我吧!」 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來,我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火柴盒,然後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這時,我看見奶黃色的小蟲一串一串地跳出來了,我看見小蟲們跳進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說:「我感覺到餓了……」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