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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的永恆


  一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樹街六十六號,六十六號是一個很順的門牌。

  後來,倪桂枝搬進了九十九號王保住家,九十九號仍然是一個很順的門牌。

  二

  自小,倪桂枝是在顛簸的架子車上長大的。

  倪桂枝的父親是拉搬運的。人很黑,人們就叫他老黑。老黑膝下無兒,就把倪桂枝當破小子養著。炭黑的一個老子,卻養出了一個活鮮亮麗的女兒,那種是很可以讓人懷疑的。

  每當槐樹街六十六號走出那輛破架子車時,也走出了一片鮮活。早年,小城人常常看見倪桂枝拴在一輛載滿黑煤的架子車上,拽著一根長長的纜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撤一路墨點樣的汗水。也常常把架子車傍在路邊,父女二人一邊喝涼水,一邊吃火燒夾牛肉,狠吃。

  養女兒就像養辣椒一樣,養到鮮亮的時候就辣眼了。辣到一定時候呢,出味兒。倪桂枝長到十七歲時,已成了小城的一枝花。那時她梳兩條大辮子,辮子上纏著小紅繩,渾身上下彈彈軟軟,悠悠忽忽的,扯一街眼珠子亂蹦。

  市曲劇團曾搶一般地把倪桂枝叫去,說要聽聽嗓兒。好忙碌一陣,團長歎口氣,惋惜地說:「唉,要是早些培養,能捧出個紅堂堂的角兒也說不定啊!」

  三

  倪桂枝十八歲時,成了小城鋼廠的一名工人。

  那正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小城裡處處是高爐,爐火把小城人的臉烤得紅彤彤的。在紅彤彤的時期時,熱情很高的小城人先是獻上了鐵鍋,爾後獻上了門鼻兒。

  應該說,拉搬運的老黑首先貢獻的是他的女兒。

  倪桂枝進的是小城最大的一家鋼廠,國營的。倪桂枝是個好工人。進廠之後,她很快成了小城鋼廠的模範人物,先後戴過兩次大紅花。那時時興「連軸轉」(晝夜不息)。在「連軸轉」的日子裡,倪枝枝曾七天七夜不合眼,連續奮戰在高爐上,熬倒了無數好小夥(只有一個叫王保柱的例外)。不用說,倪桂枝自自然然當上了班長。

  鋼廠男工多,倪桂枝當班長就特別的順利。無論她說什麼,都會有男人為她奮不顧身。於是,不管她調到哪個班組,鋼廠的「流動紅旗」就跟到哪個班組。她在小城鋼廠扛著紅旗,也扛著男人的眼珠兒,一度曾使小城鋼廠的生產出現了驚人的火箭速度。在許多個紅彤彤的夜晚,倪桂枝站在高爐旁,使許多男人目光如炬、徹夜不眠……

  這是倪桂枝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期。那時候,倪桂枝的笑聲飄蕩在鋼廠的角角落落,她的活鮮倩影也映現在鋼廠的角角落落。鋼廠人沒有不知道倪桂枝的,空氣裡到處都是辣椒味。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廠長的通知。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倪桂枝下班洗完澡,一身輕鬆,光潔鮮明的朝廠長辦公室走去。有人給她捎信兒,說廠長讓她去一趟,她就去了。

  廠長很客氣地接待了她。廠長笑著,僅僅是有點語無倫次。廠長站起時碰倒了一把椅子,又趕忙扶起來。廠長笑著給她倒水,給她讓座,廠長說:「坐坐坐坐坐,坐坐坐……」爾後輕輕地關上了門。那時廠長才四十一歲,四十一歲是男人的黃金季節,偏巧廠長在黃金季節裡死了女人,於是廠長就說了一些很淺顯又很深奧的話。廠長臉上有很多肉,手上也有很多肉,廠長的肉手輕輕地拍著倪桂枝,像捧瓷器一樣,很有耐心地望著她,臉上擠出許多生動……倪桂枝卻忽的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倪桂枝一下子比廠長高了半截,倪桂枝柳目圓睜,望著廠長那胖嘟嘟的肉臉,罵出一句使廠長終生難忘的話。倪桂枝拍著桌子說:「爬你媽那×吧!」

  廠長一下子被嗆住了。廠長也是喜歡吃辣椒的。廠長吃了四十年辣椒,到這會兒才吃出味來。廠長幾乎不相信這是從倪桂枝嘴裡罵出來的。那是一張多麼鮮豔的嘴呀!廠長怔怔的,好半天沒醒過神兒來,直到門很響地摔了一下,他才發現倪桂枝已經走了。

  倪桂枝走後,廠長還像傻子一樣在那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一直坐到很晚很晚,他才憤憤地學著罵了一句,罵得很沒有底氣。

  四

  這是一個很辣的女人哪!

  倪桂枝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就去找王保柱了。

  倪桂枝沒把廠長當回事,也沒把這事太當回事,她路上甚至還買了包瓜子嗑著,仍是一路鮮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從小一塊在槐樹街長大的。倪桂枝的父親是拉搬運的,王保柱的父親也是拉搬運的,都拽著一根纜繩長大。王保柱野,倪桂枝辣,自小都很投脾氣味。進鋼廠之後兩人又分在一座高爐上,王保柱總是護著倪桂枝;倪桂枝呢,時常把節餘的杠子饃留給王保柱。漸漸,兩人心裡都有些那個……

  倪桂枝走進男工宿舍倚門站著,一邊嗑瓜籽,一邊對王保柱說:「我把那兔孫罵了。」

  王保柱一米八的大個子,一頓能吃七個杠子摸,紅頭牛一樣。他忽地站起來問:「那兔孫?誰?!」

  倪桂枝吐著瓜子皮說;「廠長,我把廠長罵了。」

  王保柱聽了,舉著雙拳伸了伸懶腰,不在意地說:「你罵廠長幹啥?嘴癢了。」

  幾個潑皮小夥也圍上來,笑嘻嘻地說:「咦,你敢罵廠長?膽子不小啊?!」

  倪桂枝把瓜子皮吐到他們臉上,笑著嗔道:「去去去,一邊去!」

  接下去就不再說了。倪桂枝又給王保柱交待了一些生產上的事情。兩人都是班長,都在「紅旗一號高爐」,倪桂枝是一班班長,王保柱是二班班長,談的都是爐上的事。交完班又聊了一些閒話。倪桂枝把吃剩的饃扔給王保柱,就回女工宿舍睡了。

  那天晚上她仍然睡得很香……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後。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當廠長端坐在辦公室裡,喝著茶葉水,溫和地與另一位姑娘談話的時候,倪桂枝犯事了。

  她是被當場抓獲的。午夜時分,當倪桂枝和王保柱在工棚裡抱著親嘴的時候,被廠保衛科當場抓獲。保衛科長一手掂著手電筒,一手掂著槍罵道:「娘那卵子,跟了你一個月了,顛得老子腿肚疼!」

  夜審的時候,保衛科長晃著手槍喝道:「說,誰主動?」

  倪桂枝搶先說:「我,我主動。」

  保衛科長:「嘿嘿」一笑,臉上的麻子閃閃發光:「好,怪不道你連廠長都敢罵!」

  第二天,倪桂枝脖裡掛著破鞋,被五花大綁地推出了廠門。保衛科長還專門叫人借了一面響鑼,親自帶著一群保衛人員押她去遊街。令人驚異的是倪桂枝竟然沒有哭。她在保衛科關了一夜,出來時僅僅是臉色有些蒼白,頭卻是昂著。當她在小城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遊街的時候,簡直是萬人空巷啊!一街兩行全是人。她走到哪裡,人們就跟到哪裡。遊到十字街口的時候,交通堵塞了。圍觀的人群亂成一窩峰!人們嗷嗷叫著,掀翻了路邊的水果攤,滿地滾的都是蘋果。於是蘋果像雨點似地向倪桂枝飛來,嚇得保衛科長慌忙把鑼頂在頭上。倪桂枝卻木然地站在那兒,任人淩辱……

  當倪桂枝遊回到鋼廠門口時,已是下午了。下中班的工人們全都默默地望著她。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看到鋼廠的工人們,倪桂枝掉淚了,倪桂枝眼裡的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流下來。這時,王保柱從人群裡走了出來。他覺得他再不出來,他就不是個人了。他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倪桂枝面前,冷冷地對保衛科長說:「完事了吧?」保衛科長正給倪桂枝解繩子,一看是王保柱,厲聲喝道:「咋?找事兒來了?也想叫捆你一繩!」

  王保柱斜了保衛科長一眼,一把抓住倪桂枝的手,當著眾人的面宣佈說:「結婚。我們現在就去登記結婚!」

  保衛科長一時懵了,他指著王保柱,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告訴你,她,她破壞生產,已經被開除了!」

  五

  倪桂枝結婚之後,從槐樹街六十六號搬到了九十九號開始了她火焰一般的婚姻生活。

  倪桂枝和王保柱是結婚的當天晚上開始打架的。

  仿佛是從一句話開始的。一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話。在新婚的那天夜裡,客人走過之後,當新房裡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就有了那麼一句話。那是一句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的話。是沒話找話。開初的頭一句總是這樣的。但那話像是一個陰謀,是摻了鋸木的玻璃渣,一下子就有了血淋淋的燃燒。兩人就像是等待了很久似的,都緊緊地攥住那句話,你一句,我一句,把那話拉得更長更遠,而後用刀子一段一段地割開,說著說著竟打起來了……

  王保柱和倪桂枝都是鋼性人。倪桂枝從小在槐樹街跟爹長大,辣是出了名的。王保柱也是在槐樹街長大的野孩子,打架是出了名的。倪桂枝鋼牙鐵骨,不依不饒。王保柱一米八的個頭,渾身是力。按說,女人是鬥不過男人的。可是倪桂枝打起來不要命,死不低頭。打倒了,她沖上去;再打倒,她又沖上去,越見血越有精神。打到最後的時候,倪桂枝竟然提著刀往自己頭上砍……等鄰人跑進來勸時,新房裡已是狼藉一片!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開初的時候,兩人都年輕,都不屈服,卻都希望對方屈服,哪怕有一方說句軟話,這架就打不下去了。可誰都不說軟話,結果是誰也戰勝不了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一句話,那句話像有魔性似的,粘住就打。

  兩口子打架也有慣性,一種對抗的慣性。你要這樣,我偏要那樣,於是就產生無休無止的對抗。小打天天有,大打三六九。他們家的東西幾乎每件都是殘缺的:凳子腳是斷的,水缸是爛的,鏡子是膠布粘的,床是用磚頭支的,更新最快的是鐵鍋……

  這是一種燒起來你死我活的日子。也是一種「碎碎」平安的日子。無論怎樣打,怎樣潑命,打過之後一切又歸於正常。兩人從未提出過離婚,一次也沒有。

  六

  這年秋天,當倪桂枝和王保柱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廠長卻光榮地再婚了。

  必須說明,廠長娶的仍是一位在槐樹街長大的姑娘。她也是鋼廠的女工,也很有幾分姿色。只是更溫柔些。廠長曾私下對這位再婚的妻子說:「叫倪桂枝後悔一輩子!」

  廠長結婚那天,槐樹街鞭炮齊鳴,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熱鬧。當一輛掛著紅綢的吉普車開進槐樹街的時候,人們幾乎驚呆了。從槐樹街出嫁的姑娘從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殊榮!這是一種官家的榮耀,是槐樹街這些平民們做夢都嚮往的榮耀。那時,吉普車是市長才有資格坐的呀!當廠長的新夫人穿著廠長特意叫人從上海捎來的高跟鞋,一路碎敲,「的的……」走向吉普車的時候,人們又一次被高貴的包裝所震撼,槐樹街的老太太甚至掉下了眼淚:「二妞命好哇!……」

  槐樹街的人不會知道,黃二妞這個名字,廠長是不喜歡的。廠長勇敢地把黃二妞改為黃獻枝,廠長說:就叫獻枝吧。於是,在鞭炮聲中,掛紅綢的吉普車「嗚」一下開走了,黃二妞這個名字也就永遠的消失了。

  這一天,對倪桂枝王保柱來說,是和平的日子。當鞭炮炸進院子的時候,倪桂枝正坐在屋裡包餃子。她包的是蘿蔔餡的餃子,皮兒擀得很薄,包得也很精緻,包出了許多花樣。王保柱正好倒休,就坐在那兒看她包餃子。王保柱說:「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倪桂枝說:「你才知道哇?」說著,還難得的笑了笑。言語到了這兒就打住了,沒有再說什麼。甚至當黃二妞的母親甩著大腳片子,挨家送喜糖的時候,兩人也沒有多說什麼,笑笑接受了。只是這天兩人都沒有出門,就在家裡坐著,很平靜地坐著。

  第二天,為了一件芝麻綠豆樣的小事,兩人又重新開戰。於是,那包喜糖像子彈一樣從屋子裡飛了出去,接著是茶瓶……

  七

  一九六三年,鋼廠下馬了。

  一千多名工人為之奮鬥了六年的鋼廠,在拋下了幾十萬噸沒有任何用處的廢鐵疙瘩之後,被迫下馬了。

  鋼廠下馬之後,一部分農村來的工人下放了。一部分工人改行生產塑料。只有廠長走的體面,廠長是被一輛小汽車接走的,由於級別的關係,廠長榮升為市委副書記。

  這一年對鋼廠工人王保柱來說,是災難性的一年。鋼廠改為塑料廠,他又得重新學習生產塑料。可他的身體垮了。原本一肩能扛四百斤,一頓能吃七個杠子饃的王保柱,先是得了肺結核,後又得了胃潰瘍,幾乎成了一個廢人。由於心情不好,他和倪桂枝的戰事仍然無休無止地進行著。當然,這時候已經是打不動了,但情形依然是很激烈的。打不動的時候就罵,一人坐在床頭一人坐在床尾對著罵,罵不動的時候就互相瞪著,死死地瞪著……

  那時候,倪桂枝已到街道上織草苫子了。為了生計,也為了給王保柱治病,被鋼廠開除了的倪桂枝每天站在槐樹街的路邊上和老太太們一起織草苫子。那是些滿臉風塵的日子,無論冬夏,倪桂枝都兩手不停地把纏滿粗麻線的破頭在穀草上繞來繞去。冬天裡兩手凍瘡,夏天裡一臉汗汙。爾後把換來的錢送到一個有幾十裡路遠的偏遠鄉下,去換回一種泡在瓶子裡的叫做「胃寶」的偏方。那是一種泡在糖水裡會生長的酸酸甜甜的東西,樣子像白色的蘑菇雲。那時她們家裡到處都是瓶瓶罐罐,到處都彌漫著酸酸甜甜的氣味。這種生長在糖水裡的「胃寶」對治療胃潰瘍有特效。然而,這些瓶瓶罐罐大部分在精心製作之後被兩人幹架時打碎了,而後又重新製作。這是一種回環往復的循環,循環的結果是兩人的脾氣都越來越壞,屋子裡到處都是流淌著糖水的玻璃碎片。

  倪桂枝站在街頭上織草苫子時,曾再次遇見過榮任市委副書記的原鋼廠廠長。槐樹街離市政府很近,每天都有小汽車從這裡開過。有一天,當市委副書記坐車從槐樹街路過時,不知怎的,就看見了倪桂枝。他讓司機停下車來,搖下窗玻璃,探出頭來往路邊看。不用說,站在冬日寒風裡的倪桂枝蓬頭垢面,顯得異常憔悴。而倪桂枝開始並未察覺有人在看她,她勾著頭,正飛快地用生滿凍瘡,到處都是血口的兩手一扔一扔的織草苫子。當她抬起頭來時,一眼就看見了那輛轎車,看見了坐在轎車裡的人。這時,倪桂枝一甩頭髮,揚聲大罵:「看你媽那啥子哩!……」僅一聲,小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此後,市政府的小汽車再沒在這裡停過。

  八

  有一段時間,倪桂枝很想要一個孩子。

  為此事,她跟王保柱爭吵過許多次。兩人關在屋子裡,倪桂枝點著王保柱的鼻子說:「醫生說了,你有毛病。」

  王保柱就點著倪桂枝的鼻子說:「你有毛病!」

  倪桂枝說:「你肯定有毛病!」

  王保柱說:「你肯定有毛病!」

  爾後,兩人就撕撕扯扯地拉著去了醫院。醫院檢查結果是兩人都沒有毛病。兩人雖然都沒有毛病,卻仍然沒有孩子生出來。

  就在兩人為生孩子爭吵的時候,當了市委書記夫人的黃獻枝抱著剛滿月的孩子回娘家來了。書記夫人生了貴子,自然要回娘家榮耀一番。帶兒子回娘家的黃獻枝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她梳著那時最時興的「二刀毛」剪髮頭,穿著市委女幹部時興的夾腰翻領的月白衫,一張臉被市委機關食堂的好油水供得油紅似白,潤展展的。進了槐樹街,那腰身禁不住地扭著,腳下的平底女皮鞋也響得很有節奏,一走就走出了高貴。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保姆,那孩子是保姆抱著的,保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一個灌滿鮮牛奶的瓶子,搖搖擺擺,也很體面似的。

  槐樹街的老太太們自然又要驚乍一番,一個接一個抱過孩子看了,讚歎說:「這孩子官相!」

  那時,倪桂枝就在街頭上站著,手一扔一扔的織著草苦子。她看著黃二妞從眼前走過,看著老太太們一個個抱著讚歎已地誇孩子,此後又是老太太們羡慕不已的議論……倪桂枝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只是更快地扔著手裡那些纏著粗麻線的磚頭蛋子。

  此後,倪桂枝再沒有提過要孩子的事。

  然而,就從這天起,倪桂枝得了一種很奇怪的頭暈病。她站著站著,突然頭一暈就栽到了。當人們把她送進醫院時,她又會突然醒過來,醒過來她又說:「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爾後,她起來就走,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回家後,倪桂枝對王保柱說:「我非死到你手裡。」王保柱說:「我非死到你手裡!」

  九

  倪桂枝第三次見到當了市委副書記的鋼廠廠長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

  那時候,小城人就像過節一樣,天天熱鬧非凡。不斷有一群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把什麼人牽出來遊街。終於有一天,市委副書記也被牽出來了。市委副書記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兩隻胳膊向後做飛機狀,被一群高呼口號的年輕人押在大卡車上遊街。

  那時倪桂枝仍站在街頭上織草苫子,一邊織草苫子,一邊看街頭上的熱鬧。當押著市委副書記的大卡車開過來時,倪桂枝眼忽的一亮,猛地扔下手裡的磚頭,咚咚咚……跑了過去。當時汽車開的很慢,倪桂枝很利索地扒上汽車,在紅衛兵的驚愕裡,倪桂枝照市委副書記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倪桂枝憤憤地說:「你也有今天哪?!」

  市委副書記睜眼看了看倪桂枝,爾後默默地把眼閉上了……

  倪桂枝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手一直抖著。她拾起扔在地上那纏滿粗麻線的磚頭,手依然抖動不止,她又把磚頭一扔,她說:「我今天不幹了!」

  回家後,三句話沒說完,倪桂枝又跟王保柱打了一架。那時,因病吃勞保多年的王保柱已是破罐破摔了。他幾乎天天蹲在院子裡跟人下棋,下完棋又接著跟倪桂枝鬥,鬥完了又去下棋……這是一個循環,無休無止的循環,在循環裡王保柱也算是有聲有色。倪枝枝也一樣。倪桂枝一邊織草苫子,一邊製作那種叫做「胃寶」的偏方,而後再把這些盛偏方的瓶瓶罐罐一一打碎……這也是一個循環,無始無終彌漫著一種酸酸甜甜的氣味,這氣味是很容易讓人急躁的。

  十

  日子就像樹葉一樣,過著過著就發黃了,過出了一種陳舊。

  在發黃的日子裡,倪桂枝與王保柱的爭鬥開始趨於平緩,吵還是要吵,打還是要打,似乎已鬧不出特色了。這就像音樂一樣,曲子裡開始有了間歇,有了降調,有了平靜的時候。但那句話仍然左右著兩個人,時不時就會突然出現高音。有時候,槐樹街的老太太會問:「那兩口不在家嗎?」但話音未落,就會聽到一聲脆響!馬上就會有老太太說:「在家呢。你聽……」

  也許是「胃寶」起了作用,或者是僅僅是那種氣味起了作用,王保柱的病漸漸好了。好了的王保柱也早已失去了當年的氣力。他就像藥一樣,熬得太久了,只剩下有氣味的渣。不過,在病好的同時,他又得下了另一種病,這病不大,但異常的痛苦。這也許是吃藥吃出來的副作用,他解不下來大便。每次上廁所,他都要長時間的蹲在那裡。開始需要蹲一兩個小時,越蹲需要的時間越長,有時候竟需要三四個小時。

  倪桂枝的頭暈病也時有發作,說暈倒就暈倒了。但倪桂枝從不吃藥,她堅持不吃藥。她一邊自己不吃藥。一邊到處跑著給王保柱配製新的治便秘的藥。在跑這些事情時她顯得精力無窮,仍然是一邊爭吵,一邊配製;一邊毀壞,一邊建設……但王保柱的便秘卻是無法治癒的,無論吃什麼藥都治不了。

  有一次,王保柱在廁所裡整整蹲了三個半小時。倪桂枝忍不住跑到廁所門口,大聲說:「你屙石滾呢?!」

  王保柱漲著臉在裡邊說:「你別管!」

  倪桂枝又說:「你屙石滾呢?!」

  王保柱罵道:「滾!」

  十一

  更名為黃獻枝的黃二妞再回到槐樹街的時候,已是八十年代了。

  這時,黃獻枝由市委副書記的夫人躍為地委副書記的夫人。她是在丈夫升地委副書記的第三天回到槐樹街的。她穿著體面是不用說的,一張微微發胖的臉白潤豐腴,一走就走出了一片燦爛。槐樹街人的讚歎恭維更是不用說的。老太太們說起來更是接駕一般的榮耀。一個個說:「看看多有福!看看多有福!……」

  當黃獻枝回槐樹街展示榮耀的時候,倪桂枝正在男廁所門前蹲著。倪桂枝蹲在那兒,朝裡邊問:「仨鐘頭了,咋回事?」

  王保柱急頭怪腦地說;「回去吧,你回去吧!」倪桂枝便罵起來了……

  那時,黃獻枝正一家家訴說榮耀。她也僅僅是訴說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後,地委一輛小轎車接她來了。小轎車直接把她拉進了醫院,在醫院裡,她看見了她的新任地委副書記的丈夫。丈夫是在和一些老同志喝酒時突然發病的。黃獻枝撲到病房前,聽見丈夫正喃喃自語:「桂枝,桂枝……」

  黃獻枝馬上說;「我是獻枝,你說吧。」

  地委副書記已經口齒不清了,仍說:「桂枝……」

  黃獻枝又說:「我是獻枝……」

  地委副書記卻再也不能說了,他得的是腦溢血,由於興奮過度,他癱瘓了……

  此後,黃獻枝再沒有回過槐樹街。可槐樹街的人仍然以黃二妞為榮耀。槐樹街是一條平民街。住在槐樹街的人只有黃獻枝走進了官宦之家。黃獻枝家的親戚全由於黃獻枝而得到了體面的工作。黃獻枝的兩個孩子先後都上了大學,永遠離開了槐樹街。

  黃獻枝作為癱瘓了的前地委副書記的夫人,仍然住在地委大院裡。走出來時,依然矜待。

  十二

  一九九二年冬天,小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這是一場少見的大雪,天地間一片皆白。

  下雪時,王保柱正在廁所裡蹲著。他從晚上八點一直蹲到夜裡十二點,卻還在那地蹲著。應該說明的是,槐樹街只有這麼一個廁所,三十六年來,槐樹街的廁所沒有變。這廁所離王保柱家有二十多米遠,因此,王保柱每次進廁所都像急行軍一樣。

  十二點的時候,倪桂枝找王保柱來了。夜空裡是飄飄灑灑的大雪,倪桂枝站在廁所外邊的雪地裡,高聲問:「保柱,你咋回事?」

  王保柱在裡邊「嗯」了一聲……

  倪桂枝怒氣衝衝地說:「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疼!……」

  王保柱又「嗯」了一聲……

  倪桂枝叫道:「保柱……」

  王保柱還是「嗯」了一聲……

  幾十年來,王保往第一次沒有回嘴。倪桂枝有點慌了,她連聲叫著:

  「保柱……」

  「嗯。」

  「保柱!」

  「嗯。」

  「保柱!!」

  「嗯……」

  倪桂枝的喊聲越來越高,王保柱的回應越來越低,於是,倪桂枝一頭沖進男廁所裡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在廁所門前發現了一個大雪丘,雪丘下蓋著兩個人,那便是倪桂枝和王保柱。兩人都死了,死時兩人抱得緊緊的。死因不明。

  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樹街六十六號,六十六號是個很順的門牌。

  後來,倪桂枝搬進了九十九號王保柱家,九十九號仍然是一個很順的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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