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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配件門市部(8)


  十七

  飛機真的來了。那天,我騎摩托車走在兩旁長滿高大玉米的鄉道上,看不見村莊,路一直通到田野深處。我忘了騎摩托去幹什麼。平常下鄉我都騎自行車。因為站長老馬騎自行車,我不能比他跑更快。

  摩托車無聲地行駛著,它的聲音被高大的玉米地吸收了。我仰著頭,頭髮朝後飄揚,光亮的大腦門頂著天空,風從耳邊過,但沒有聲音。這時我看見一架飛機斜斜地沖我飛過來,屁股後面冒著煙。我馬上想到飛機在天上壞了。飛機是從縣城上空斜落下來的。飛機壞了後飛行員肯定著急地往地下看,他首先看見我貼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接著看見壓在招牌四周的巨大螺絲,方圓幾百公路的地上,只有一個經營飛機配件的門市部。他趕緊想辦法降落飛機。不能落到縣城,也不能落在路上。縣城邊有大片的麥田。麥田都是條田,跟飛機跑道一樣。高高的玉米地後面就是大片麥田,我趕緊把摩托車開到地裡,飛機幾乎擦著我的頭皮飛過去,我被它巨大的轟鳴聲推倒在地,連滾帶爬起來,看見飛機滑落在麥地。它落地的瞬間,無數金黃的麥穗飄起來,一直往上飄。然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飛機,銀灰色的,翅膀像巨大的門扇一樣展開,尾翼高高翹起。接著艙門打開,飛行員下來,拿一個大扳手,鑽到飛機肚子底下。可能飛機上一個大螺絲斷了,要換個新的。飛行員把機艙門鎖住,往路上走。他在天上看見縣城邊有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還看見了大螺絲。他走幾步回頭看看飛機。飛機像幾層房子摞起來一樣高。飛機落下時巨大的風把條田的麥子都吹到天上了。附近村莊的人朝飛機跑來。這時候,我的摩托車已經開到麥地中央,麥子長得跟摩托車一樣高,我看見自己在麥芒上飛跑,車後座上綁著一個大螺絲,是我在鄉廢品站買來的。本來馱回店裡的,正好遇見飛機落下來。我朝走在麥地裡的飛行員喊,「賣飛機配件」,「賣飛機配件」。飛行員疾走過來,看見摩托車後座上的大螺絲,眼睛都亮了。他看來看去,最後說,有更大號的螺絲和螺杆嗎?我說有,多大號的都有。飛行員說,太好了,你給我全部拉來,有多少我要多少。

  這時湧來的村民已經把飛機圍著。飛機壓了他們的麥地。有的村民說要回去取扳手,不賠錢就卸飛機膀子。有的說要卸飛機軲轆。我趕緊騎摩托車往回趕,在路上攔了一輛拖拉機,又攔了一輛,總共攔了四輛拖拉機,開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又叫了好幾個人幫忙往車上搬螺絲。小趙也過來幫忙。小趙說,你終於來大生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趙,她已經知道有一架飛機落下來,落在附近的麥田。她也知道我在經營飛機配件。我裝了滿滿四拖拉機大螺絲,我騎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拖拉機在後來一排跟著,路邊都是人,都知道一架飛機落下來了。有人滾著半桶柴油跑,也許飛機缺油了,落下來。賣饢的買買提馱了一筐饢往城外跑,飛行員肯定餓壞了。我的摩托車和跟在後面的拖拉機跑得最快,遠遠地跑到前面,好像路越跑越遠,兩邊長滿高高的玉米,什麼都看不見。終於跑到麥地邊,滿天晚霞。太陽正落下去,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讓拖拉機停住,我朝麥地裡走,走過一個田埂,又走過一個田埂。怎麼不見飛機了。麥子也長得好好的。是不是飛機修好飛走了。不可能啊,它修好飛走了也在天上,怎麼天上也沒有飛機。

  我呆呆地站在麥地中央,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星星出來。

  十八

  後來的情況是,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後,租的房子退給主人,房頂上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沒動,交房子鑰匙的前一天,我找出寫招牌用剩的半罐紅油漆,爬梯子上房。招牌上的字已經不那麼鮮紅,落了一層塵土。我打開油漆罐,裡面的油漆結了厚厚一層漆皮,用刷子柄搗開,剩餘的油漆依然鮮紅。我原想把飛機的「飛」改成「農」。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開一個飛機配件門市部。儘管小趙、電焊老王都知道了,他們並沒笑話我,還把我當成一個幹大事的人一樣尊重。但是,更多的人可不這麼想,他們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當成一個大笑話去傳,多少年後都是可笑的。就像董自發去海子灣割草找手錶的事,現在說起來我們還會忍不住笑。我不能留下一個笑話。這個讓我做了好多夢,那麼悠閒地度過從20歲到30歲這段歲月的地方:每天過飛機的城東三角地、城郊鄉農機站、我有了妻子女兒的大院子、我的年終報表中有拖拉機和沒有拖拉機的村莊,我希望安安靜靜被它記住或遺忘。

  飛機配件門市部和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只一字之差,我只要把「飛」字改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招牌是給天上的飛機看的。儘管縣城上空天天過飛機,但誰也不會想為飛機開一個配件門市部。「飛」改「農」很簡單,上面的橫改成寶蓋頭,再向左拉出一大撇,就基本上是「農」了。我在心裡構思好,刷子拿起來時,手卻不由自主,把這個「飛」字改畫成了一架飛機。

  我在飛機下面還畫了兩個吊著的輪子,我不知道飛機輪子是什麼樣,我照著小四輪拖拉機的輪子畫。我很欣賞我畫的飛機,尤其那兩個輪子畫得最像。我還想在飛機屁股後面畫一股子煙,但是沒地方了。我收起畫筆正要下房,聽到天上的響聲,一架飛機正從東邊飛來,我一手提紅油漆筒,一手拿油漆刷子,仰著頭。

  那一刻,我知道了飛機或許不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有天上的路。除了傳到地上的聲音,它跟我,跟這個縣城,跟我開配件門市部的三叉路口,都沒有任何關係。但我為什麼一直在看著它呢。我做了那麼多飛的夢,花好幾年統計飛機過往數字,還有雲和風的數字,都在筆記本裡。也許這就是我跟它的關係。它跟我沒有關係並不等於我跟它也沒有關係。

  記錄飛機的筆記本放在櫃檯,配件門市部賣掉清理存貨那天,我拿起本子看了看,我想以後不會再翻開這個本子,別人也看不懂那些記錄著「過來」「過去」的數字。我把寫雲的詩頁撕下來,本來想送給小趙。我讓燕子去喊小趙。燕子說,小趙男朋友回來了,他男朋友這次在做一個更大的生意,用錢很多,小趙把理髮掙的錢加上抵押理髮店貸的款都給男朋友了。我扭頭看見一個穿西裝戴黑墨鏡的男人站在理髮店門口,他就是小趙說的那個經常坐飛機從我們頭頂飛來飛去做大生意的人。他不知道我和小趙經常一起看飛機,那些飛機中或許有一架是他乘坐的。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連飛機都沒見過只在想像中坐著飛機滿天空跑的人。

  我把撕下的詩稿又夾在筆記本裡,和即將賣掉的配件扔在一起。

  配件門市部賣掉後不久,我便辭掉農機站的工作,去烏市打工。我本來沒想要出去打工,在大泉農機站時我一直等著老馬退休,那樣站長就是我的了。農機站4個人,我、站長老馬、出納努爾蘭,還有老李。老李快退休了,努爾蘭寫不好漢語,站長肯定是我的。可是,我被調到了金溝鄉農機站,那個站長年齡跟我差不多,我沒指望了。再加上金子也鼓勵我出去。金子兩年前就對我說,你再在農機站待下去就完蛋了,最後像老李一樣退休。我那時還不以為然,我怎麼能像老李呢,我退休時最差也會像馬站長一樣,被大家稱為劉站長。

  可是我沒當上站長。我這個人,可能天生不適合在地上幹事情。我花好多年時間看天,不為人知地經營天上的事,現在我明白,其實我才是一架飛機呢,經常從地上起飛,飛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高遠處,然後盤旋在那裡,手臂伸展,眼睛朝下,看見我生活的城郊,我開在路邊的小店,看見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紅色的,每個字每個筆劃都在飛,看見領著一群人仰頭看飛機的帕麗,看見小趙和金子,看見站在他們中間的我。

  然後,我飛累了落回來。

  有一天他們在地上找不到我的時候,會不會有誰往天上望,誰會在偏西的一片雲海中看見我。我經常一個人在天上飛,左右手插在兩邊的褲兜裡,腿並直,臉朝下。有時翹起半條腿,鞋底朝上,像飛機的鰭。我順風飄一陣,又逆風飛一陣。逆風時我的頭髮朝後飄,光亮的腦門露出來。我不動手。我是一個懶人。我想像我在地上的樣子,也是多半時候手插在褲兜裡。我在地上沒幹過什麼事。當了十幾年農機管理員,一直做統計。現在想想,我坐在辦公室隨意編造的那些數字,最後匯總到縣、省、全國的農機報表中,國家不知道它的農機數據是錯的。這些數字中有一些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隨便想出來的。也許它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差錯。我每天記錄的飛機過往數字沒有差錯,但沒有誰需要。我開了個農機配件門市部,主要賣飛機配件。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沒掙什麼錢,貸的1萬塊錢還了,剩下的就是庫房裡的一大堆大螺絲螺帽,這是我兩年掙的。

  還有,就是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店賣掉後房頂的五塊招牌都被風刮跑了。我聽小趙說的。離開沙縣前我找小趙理髮,我原想剃個光頭,這樣出去打工就不用操心頭髮的事了。小趙說,我給你造個型吧,你出去做事情穿著打扮都不能太隨意,不能讓別人看不起你。小趙很仔細地給我理了一個老闆頭,我在鏡子前端詳半天,還是覺得那個頭不是我的。正在這時飛機的聲音傳進來,我和小趙一起出門,我看著路對面已經是別人的配件門市部,心裡一陣酸楚。小趙也沒抬頭看飛機,她一直看著我。小趙說,那天刮大風,房頂的五塊招牌都飛了,有一塊飛得特高特遠,上面畫著一架鮮紅的飛機,那個招牌飛過我的理髮店,飛過大渠,飛過機關農場果園,一直飛得看不見。風停以後我還去果園那邊找,沒找到,飛掉了。

  小趙的美容店在配件門市部賣掉的第二年被銀行封了。美容店的房子是別人的,小趙給男朋友貸款抵給銀行的只是兩把理髮專用的躺椅和牆上的一面玻璃鏡子。小趙被她父親叫回家種地。後來嫁給一個村民。再以後這麼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燕子告訴我的。燕子初中沒畢業就輟學,給我看了兩年店,後來開飯館、開歌廳、開網吧,現在是沙縣最大的電腦專賣店老闆。帕麗嫁給旦江後調到烏魯木齊工作,一直跟金子保持著密切聯繫,在我的印象裡帕麗有很多朋友,而金子似乎只有帕麗一個朋友,帕麗出車禍半身癱瘓,金子依舊是她最好的朋友,經常在家裡炒了大盤雞去看她,有時買了雞到帕麗家炒。旦江不開飛機後在一家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帕麗出車禍癱瘓,旦江辭去主任職位,給公司看大門,晚上上班,白天在家休息,照顧帕麗。至於我,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後,我開始專心寫詩,計劃寫一部萬行長詩,主要是關於天空,關於雲以及雲朵下面一個村莊的事情。寫到不到一千行,我扔掉詩稿進烏市打工。我的詩人生涯從此結束了。我在烏市打工期間,把我寫完沒寫完的詩全改成散文。在那本後來很有名的寫村莊的書裡,沒有一篇文章寫到飛機。那個小村莊的天空中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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