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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配件門市部(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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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門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車的人,去鄉里的班車一天跑一趟,錯過了就只能搭便車。配件門市部前是搭便車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機停下,駕駛員進店裡買個配件,出來車鬥裡坐了幾個人,笑嘻嘻地說師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每個週末我都看見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路口等車。他背著公文包,手裡提一把鐮刀。等累了,到我的門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買農機配件,不怎麼搭理他。他也不沒話找話,趴在櫃檯上看看,櫃檯邊有一個方凳,他是盯著那個方凳進來的。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農機配件,然後,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門口等拖拉機。 配件門市部賣掉的前一個月,我在另一個朋友的酒桌上碰見了他,叫董自發,在縣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還在酒桌上聽到有關董自發的事。好多年前,董自發下鄉支農時,把一塊手錶丟在海子灣水庫邊的一片草灘。那是剛工作時家裡給他買的一塊表。支農是縣上組織幹部下鄉幫農民搶收麥子,董自發的手錶就丟在麥地邊的草灘上,他沒敢告訴同伴,也沒告訴村裡人。支農回來後,他每個周天提一把鐮刀,去海子灣水庫邊割草,找手錶。第一年割到落雪沒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灘上割草。聽說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還養了一頭牛。又養了兩隻羊。 我知道了董自發的事以後,看見他來搭車就趕緊招呼,幫他早早搭上車。董自發走路說話都低著頭,眼睛看著地,可能是找手錶養成了習慣。那塊表即使不被人揀走,也早鏽掉了,董自發為啥還去找它。我不方便問。結識董自發後,我就老想著他丟掉的手錶。一塊表掉在草叢裡,滴答滴答地走,旁邊的蟲子會以為來了一個新動物。表在草叢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時可能已經慢了兩分鐘。因為發條沒勁了,就走得慢,最後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個鐘點上。表不走了,時光在走。圍著草叢中一塊手錶在走。時間有時候走在表指示的時間前面,有時候走在後面,有那麼一個時刻,時間經過表停住的那個時間點,表在那一刻準確了。表走動的時候,從來沒有準確過,一天走下來,總是慢一分多鐘。在草叢停住後,一晝夜有兩次,表準時地等來一個時間。準確無誤的時間。這一刻之前之後,草叢中的表都是錯的。時間越走越遠,然後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無歸宿的時間,在草叢中停住的一塊表裡,找到家。一塊表停住的時刻,就是時間的家。所有時間離開那裡,轉一圈又回來。 董自發的這塊表就這樣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後再沒見董自發挎個鐮刀去割草找表,也許董自發發現我知道他的秘密後,從另外的路下鄉了。也許一塊表的意義逐漸變得輕微,他再不去找了。但我卻一直在想那塊表,我賣掉門市部離開沙縣前,還騎摩托車去他丟表的那個叫海子灣的村莊,我不知道他的表丟在哪塊地邊的草灘。他也從沒把確切位置告訴過別人。我問村民,許多年前有一個幹部來村裡幫助割麥子,有這回事嗎?還有,一個幹部的手錶丟了,這事村裡人知道嗎? 沒人知道。 我帶著這塊丟在草叢中的表離開沙縣。從那時候起,有一塊時間在我這裡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像我做農機站統計時虛構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機。像那個我一直沒有去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戶地村、下槽子村。我帶著這些離開沙縣。離開的那年,我剛好30歲。 十六 現在該說說我的「飛機配件門市部」了。 農機配件門市部開業不久,有一天,我買了7張1.2米寬2米長的三合板,天黑後叫一輛小四輪幫我拉到門市部前,我上到房頂,駕駛員站在車鬥上幫我往上遞。全遞上房後我讓駕駛員回去休息,我從門市部拿出兩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紅的。我用白油漆給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後用紅油漆開始寫字。一張三合板上寫一個字。那個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頂因為離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從來沒寫過這麼大的字,有點把握不准。我先用大排筆刷寫了「部」,再寫「市」,寫「門」的時候已經很隨手了,接著寫「件」、「配」「機」,一個比一個寫得好。寫「飛」時我猶豫了一下,想寫一個繁體的「飛」,筆劃沒想清楚,就寫了簡體的。 7個鮮紅的大字「飛機配件門市部」赫然出現在房頂。我乘夜把從外面收購來的大零配件一個一個搬上房,壓在三合板角上,每個三合板壓4個大配件,穩固在房頂。沙縣經常颳風,城東這一塊風尤其猛。我擔心三合板被風刮走。大鐵配件壓在大招牌邊,都是給天上的飛行員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頂,看見7個鮮活大字對著天空,我坐在房頂等飛機。那天怪了,從早晨到半中午沒一架飛機。我被太陽曬得頭暈,下房去喝了口水,突然聽到飛機的聲音,趕緊上房,站在油墨未幹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旁。那是一架過去的飛機,往西開,飛機到頭頂時我朝天上招手,發現飛機速度慢了下來,幾乎停在頭頂。我似乎看見飛機舷窗裡的一雙眼睛,正看著寫在房頂的招牌。看著壓在招牌上的巨大零件。還有仰頭看天的我。 「飛機配件門市部」的招牌一直不為人知地貼在房頂。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後面。有天刮大風,燕子在理髮店跟小趙聊天,看見對面房頂一塊寫著紅色大字「飛」的三合板飛起來。燕子跑過馬路喊我。那塊三合板只飛過馬路,就一頭栽進機關農場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從渠裡撈出來。我抱著板子回來是頂風,感覺板子在懷裡飛,要把我帶飛起來。我累得滿頭大汗,我說你飛吧。我丟開板子。板子「叭」地倒在地上,不動。 風停我趕緊把寫著「飛」的板子拿上房頂,燕子在下面遞,我在上面接。還搬了幾塊磚上去,壓在「飛」上面。寫了「飛」的板子飛了3次,都被我找回來。 另一場大風中,「配」和「門」飛起來,「配」從房頂翻轉著掉下來,「叭」地摔在路上,正好一輛拖拉機開來,直直壓過去,留下一道黑車印。「門」飛過馬路,小趙和燕子都看見了,紅紅的「門」字朝下。我在鄉農機站接到燕子打來的電話,說「門」飛過大渠掉進果園了,讓我趕快回來去追。 下午我回到門市部,「門」已經被燕子和小趙追回來,立在門市部門口。小趙說,我幫你把「門」遞到房頂吧。我說,就扔這吧。小趙說,沒有「門」上面就缺一個字。我看著小趙,怎麼上面的字小趙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說,有一次羽毛球落在房頂,小趙上去拾羽毛球,看見了上面的字,喊我上去看。 還有誰上去看了?房東的大兒子也上去看了。 還有呢?電焊鋪的老王也看了。 那是啥時候的事情?幾個月前吧。 我想起那天和小趙看飛機,小趙說,哥,你坐過飛機吧?小趙隨著燕子叫我哥。我說沒坐過。要有一架飛機落到我們縣城就好了。小趙說。那飛機駕駛員就會找你來剪頭髮。我說。才不會呢。小趙說。他會找你。找我幹啥?小趙看著我笑笑。沒回答。原來她早就知道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做著賣飛機配件的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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