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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夢學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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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教會了我做夢。 據說孩子一出生就會做夢,甚至在母腹中便做了無數的夢。在我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年,一個一個的夢,在小小的頭腦裡發生。我最早開始做的一件事情,應該是做夢。不知道那些夢從哪來,誰給了我。我的頭腦在白天黑夜的睡夢中生長。大人知道我做夢,我睡著時突然地哭、笑。我笑時大人也笑,但不出聲。知道我做好夢了。做不好的夢時,我會驚恐,大人看見了就叫醒我。 很難知道一個嬰兒夢中的情景,他還沒學會說話,卻已經在做夢了。夢中是否說了話,那些夢話又是怎樣的一種語言。 據說平常人能記住7歲時的夢。作家可記住3到5歲時的夢。有天賦的作家能記得自己的出生。極具天賦的作家甚至能記住在母腹裡的情景。那像夢一樣的胎兒生活,如果真記住的了,該多有意思。漫漫的十個月,獨自蜷縮在小小孕室,外面是一個聲音的世界。眼睛閉住,耳朵張開,小拳頭攥緊。獨自傾聽冥想的姿勢。他聽到的聲音有顏色嗎,能構成一個怎麼的人世。 有一點我還不太清楚,在母腹中胎兒是時睡時醒呢,還是一直在睡夢中。一個長夢做到出生。 夢是一種學習。很早的時候,我一定通過夢熟悉了生活。或者,夢給我做出了一種生活。後來,真正的生活開始了。我出生、成長。夢漸漸隱退到背後。早年的夢多被忘記。 還是有人記住一種叫夢的生活。他們成了作家。 作家是在暗夜裡獨自長成的一種人,接受夜和夢的教育。夢是一所學校,夜夜必修的功課是做夢。 我早期的詩和散文,一直在努力地寫出夢景。作文如做夢。在猶如做夢的寫作狀態中,文字的意味向虛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實飄移,我時而入夢,時而醒來說夢。夢和黑夜的氛圍纏繞不散。我沉迷於這樣的幻想。寫作亦如暗夜中打撈,沉入遺忘的事物被喚醒。 夢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早年的寫作一定向夢學習了許多,我卻渾然不知。 早年經常做的一個夢:我走進一間挨一間的房子,那些房子破舊、空蕩、佈滿灰塵,每一間我都熟悉,仿佛在裡面居中過,我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一夜都走不出去。 另一個夢裡我在鑽洞,一個曲折漫長的洞,我熟悉裡面的每個拐彎和岔道,我從沒走錯卻從沒走出去過。 有一段時間我夢見自己在爬一個高塔,仿佛已經爬過無數次,每次快爬到頂了,醒過來。多年後我帶母親回甘肅老家,在金塔縣城,突然看見我夢中爬過無數次的高塔,我在塔下愣愣地站了好久,第一次清醒地看見一個早年的夢景。那是母親逃荒到新疆40年後第一次回老家,她把我孕在腹中帶到遙遠的新疆,我在甘肅金塔縣被孕育,在新疆沙灣縣出生。我有兩個故鄉。那個夜夜夢見的高塔是父母早年的念叨被我記住呢,還是,我在孕育中早早看見了它。 另一個夢中我長途跋涉去一座城市,城北邊有一個破煤礦,路拐彎處一片樓房,每次我都回到一幢未完工樓房的5樓,不知道那是誰的家,我在那裡寂靜地住下來。也是好多年後,我在烏魯木齊南湖小區5層的住宅裡,突然想起早年在鄉下的夢。離這不遠是已經廢棄的六道灣煤礦,夢中的場景和現實驚人相似。似乎我的一部分生活,突然地掉進早年做好的一個夢裡。 更多的夢中我跑著跑著飛起來。就在昨晚的夢中,我又一次飛了起來,腳下是大片的夏天的綠色玉米地。 不知道那些反反復複的夢,要告訴我什麼。我因為不理解也許早已錯過了什麼。做夢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向誰學習。我的寫作,卻一直在向夢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向夢學習。我很早懂得隱喻、誇張、跳躍、倒敘、插敘、獨白這些作文手法。後來,我寫作多年,才意識到,這些在文學寫作中常用的手法,在夢中隨處使用。做夢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樣。 隱喻作為一種文學手法,很可能是作家從夢中學來的。所有的夢都有隱喻性、多解性。早晨醒來回想夢,一如閱讀深奧晦澀的文學。夢充滿隱喻,令人費解。人相信夢的暗示,千方求解,並大致找到夢隱喻的規律。比如夢見小孩是遇到小人,夢見火要發財,夢見飛是長個子等等。一些複雜的夢需要專門的人解讀,回想夢的過程是文學欣賞過程。破譯夢便上升到文學研究了。 夢的多義性是文學的重要特徵。我寫一個句子時,希望語言的意義朝無數個方向延伸,在它的主指之外有無限的旁指,延伸向遠方。這也是夢的特徵。 夢囈、夢話也叫胡話。說胡話。一個已經睡著不該說話的人說的話。突兀的一兩句。沒前沒後。自言自語。他對著夢說話,我們看不見他的夢。 最好的文學語言是夢語言。 夢囈被多少文學家借鑒發展為超現實的語言敘述方式。 夢是誇張的。夢的誇張體現在敏感。一隻蚊子飛過耳旁,夢會誇張成一架飛機。一個關於飛機的夢,就這樣從一隻蚊子飛過耳旁開始了。許多宏大的文學作品可能起源於一個小小的誘因。 夢中的故事常常跳躍,一念間從一個場景跳到另一場景。有時似乎跳躍得跑題了,醒來一想,此夢的主題恰好在離題萬里的細節上。 有些夢是倒敘,先有果,後有因,故事逆著時間朝前發生。我突然回到了童年。回到童年的夢都是倒敘。夢應用倒敘非常順便。因為夢裡的時間是一種可以懸置、翻轉、倒退、仰俯、伸縮自如的文學時間。 插敘是夢中慣用的手法,一個平鋪直敘的夢,常有莫名其妙的故事插入。有時中途插入的故事成了夢的主題,旁枝長成主幹。好像也沒什麼不合理。夢自有合理性。 伏筆更是被夢用到極致,我經常在一個新夢裡感覺到熟悉氣息,仿佛先前經歷過,或許這事在舊時的夢裡開了頭,略微顯露了一下,此夢牽出彼夢的頭緒來,甚至幾十年前埋的伏筆,都牽連出來。 不知道人一生的夢是否在完成著一個巨大的夢。就像作家耗盡畢生寫一部巨著。如果是的話,童年的夢,胎兒時的夢,中年老年的夢,便都連接起來了。那將是一個多麼大的夢巨作。夢有壓縮性,幾十年的時間,可以壓縮到瞬間。據說生命終結時,人一生的故事在腦海中夢一般回放。這是生命程序中最美妙的一瞬,一部人生巨作已然結尾,前呼後應地做一次回味。這個始於夢終於夢的做夢動物,中間那一陣子時夢時醒的人世生活,是多麼地令自己回味。當消失的一切全部回來,那壓縮在短短瞬間裡的整個此生,已經到達了彼世。 作家幹的是裝訂夢境的活。在夢中學會各種各樣的文學表達,把各種各樣的夢變成文字。許多作家天生會寫作,幾乎不怎麼經過向別的作家學習的過程,夢早已教會他所有的文學寫作方法。進入寫作時,真實世界隱退了。虛構世界夢一般浮現。文字活躍起來。文字在捕捉、在塑造編造這個世界。唯一存在的是文字。一個文字中的世界和現實的關係,就是一場夢的關係。也是此生彼世的關係。 文學是夢學。 《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人的無邊白日夢,那個無所事事遊逛在鄉村的閒人,是我在夢裡找到的一個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夢裡我比夢外悠閒,我背著手,看著一些事情發生,我像個局外人。我塑造了一個自己,照著他的樣子生活,想事情。我將他帶到童年,讓他從我的小時候開始,看見我的童年夢。寫作之初,我並不完全知道這場寫作的意義。我只清楚,回憶和做夢一樣,純屬虛構。 寫作就是對生活中那些根本沒有過的事情的真切回憶。 我無知地知道這些寫作規則。不然我不會從童年寫起。我的童年遇到了不幸。父親在我8歲時死去,那是文革後期,母親帶著5個孩子艱苦度日,我是家裡的老二,我大哥那時12歲,最小的妹妹不滿1歲。這樣的童年誰願意回憶。可是,《一個人的村莊》裡看不到這些苦難,《虛土》中也看不到。當我在寫作中回到小時候的村莊,這些苦難被我忘記了,我寫了這個村莊的草木和動物,寫了風、夜晚、月光和夢,寫我一個人的孤獨和快樂,希望和失望,還有無邊無際的冥想。當那本書完成時,我發現我的童年被我成功地修改了,我把那個8歲喪父的自己從童年的苦海中救了出來,我給自己創造了一個童年。我感謝我的文字,它拯救了我。 寫作是一個創造自己的過程。我塑造了一個主人公。他卻改變了我。 《虛土》是我的另一場夢。在那個叫虛土莊的地方,夢把天空頂高,把大地變得更加遼闊。每個人都活在別人不知道的夢裡。夢是我不知道的另一種生活。夢鄉是我遺忘的故鄉,照耀著夢的是無邊的星光月光。 《虛土》裡那個5歲孩子,一直在一個未醒來的夢裡,懷疑自己是否出生,或者已經出生卻從未長大。長大的全是別人。我的生活早已被別人過掉,廢墟一樣棄在荒野。我又在過著誰的生活。在那個漫長的夢裡,一個人的百年歲月開花了。 到《鑿空》時,我被一個地方的現實撞醒,寫了這本書。好在這裡的生活,本來就有一種不用刻意營造的魔幻味道。一個地方的真實生活,也許在別處的人看來,就是荒誕的夢。《鑿空》是一部醒來的書,寫一個聾子耳朵裡的聲音世界。全是過去的聲音。那個孤獨的傾聽者,耳朵閉住,眼睛張開,清醒地看著這個在母腹中曾經聽到的外面世界。 夢啟迪了文學,文學又教會更多的人做夢。優秀的文學都是一場夢。人們遺忘的夢,習以為常卻從未說出的夢,未做過的夢,呈現在文學中。文學藝術是造夢術。寫作是一件繁複卻有意思的修夢工程。用現實材料,修復破損的夢。又用夢中材料,修復破損的現實。不厭其煩地把現實帶進夢境,又把夢帶回現實。 那個在母腹中偷聽人世做了無數夢的未來人,是一個作家原型。作家孤獨如母腹中的孩子。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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