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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配件門市部(3)


  七

  帕麗又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自從金子帶她來看過飛機,她就認定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旦江的飛機不管從哪飛來,總要經過這裡。帕麗來時先約上金子。有時金子先到,坐在門口等帕麗。有時帕麗先到,站在路邊等金子。帕麗和金子一樣不喜歡進配件門市部,不喜歡貨架上油乎乎的鐵東西和裡面油污鐵銹的味道。但她喜歡跟我說話。說話時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帕麗每次來我都有點緊張,她當著金子的面也眼睛直勾勾看我。她仰臉看飛機時眼睛卻是迷幻的。好多看飛機的人眼睛都不一樣。飛機過來時,我的注意力都在看飛機的人身上。我不喜歡跟一群人看飛機。我喜歡一個人站在荒野,仰頭看一架飛機在天上。可是那樣的時候很少,因為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經常飛過的地方,必定是人多處。人多眼睛就多,心思也多。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帕麗來城東看飛機,我擔心飛機的秘密會保不住。大家都知道了城東這一塊飛機最多,他們會不會也想到這裡是飛機的交叉路口?進一步想到飛機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呢。

  後來我相信或許沒有人這樣去想。這樣想事情要有這樣的腦子,好多人的腦子不會往天上想,大多是湊熱鬧看看飛機,又低頭忙地上的事。哪有我這麼閑的人,天天看天。

  帕麗很早就知道我是詩人。我和金子談戀愛那時,金子帶我去看帕麗,金子說我是大泉鄉農機站的,帕麗看我一眼,對金子撇撇嘴。金子又說我會寫詩,是詩人。帕麗眼睛亮了一下。那時帕麗還沒跟旦江戀愛,我也不知道每天頭頂過往的飛機有一架是我們縣的旦江開的。我只是喜歡看飛機。我和飛機的緣分很小就結下了,村子旁種了大片的蓖麻,大人說,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那時我連天上的飛機都很少見過。但蓖麻油是飛機上用的這句話卻影響了我的童年,我經常一個人鑽進蓖麻地,隔著頭頂大片大片的蓖麻葉子看天空。後來每當我看見飛機,就想起大片的蓖麻地。再後來我開了這家農機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這期間我為小時候的夢想做了一件事。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我開的是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

  帕麗來看飛機都打扮得很漂亮惹人。我知道好多年輕人是追著看帕麗來的。帕麗不怎麼理他們。飛機沒來時帕麗就眼睛看著我說話,我不記得她說過些什麼,只看見塗得紅豔豔的嘴唇在動。她說起話來嘴唇不停,我根本插不進話。她可能只是想讓我聽她說話,並不打算聽我說什麼。

  那天帕麗翻看我的筆記本,上面有我寫的詩。我把寫好的詩記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放在門市部櫃檯裡。

  帕麗說,你寫的詩真好,我一句都讀不懂。

  帕麗說,我早就給金子說,讓你給我也寫一首詩。金子經常說你給她寫詩,把她寫的美極了。金子說,她給你說了,你不寫,說你只給她一個人寫詩。

  我看著帕麗說,寫詩要有靈感。

  帕麗說,怎樣才能讓你有靈感。帕麗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寫到詩裡該是多麼美,她本來就美。

  一次,帕麗從烏魯木齊回來,給金子說,旦江帶著她坐飛機了,旦江開著飛機,她就坐在旦江旁邊。她還說,飛機沒有方向盤,旦江在天上手放開開飛機,就像那些男孩子雙手撒開騎自行車一樣。

  那飛機轉彎的時候咋辦?金子問。

  朝左拐的時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時候,就右挪一下屁股。帕麗說。

  金子唯一能向帕麗誇耀的是我把她寫到了詩裡。在帕麗看來,我把金子寫進詩裡,就像旦江把她帶到天上一樣神奇。她不知道被寫進詩裡是什麼感覺。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開飛機的旦江身邊是什麼情景。

  晚上熄了燈,金子給我說,她聽帕麗說坐著旦江開的飛機,在雲上飛來飛去,可羡慕了。說跟著我到現在只坐過小四輪,突突突突的,黑煙直往嘴裡冒。

  金子說話的時候,我面朝房頂黑黑地躺著,我在等一架飛機,我知道每晚這個時候,有一架飛機過去,然後到半夜,又有一架飛機過來。我得等它過去了再睡著。有時候好多天沒有飛機過去,我等著等著睡著了。這個晚上飛機會不會過來呢,我眼睛朝上望時,能直接穿過房頂看見星空。

  過了一會兒,金子側身鑽進我的被窩,我把金子摟到懷裡。金子說,帕麗也很羡慕我,我給她說,你給我寫了好多詩,她都羡慕死了。我給帕麗說,我們家老公寫詩的時候,腦子都在天上轉,跟飛機一樣。金子說,帕麗想讓你給她也寫一首詩。我說我們家老公只給我一個人寫詩。

  就在這時我聽見飛機的聲音,整個天空轟隆隆地在飛,我突然翻過身,像我無數次在夢中飛翔的那樣,臉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開,一下一下地朝上飛,身體下面是軟綿綿的雲,她托舉著我,越飛越高。

  八

  我不統計夢見的飛機,儘管我知道夜裡有飛機過,被我以飛的方式夢見了。但我不統計,也從來不估計。不像我做農機報表,有的村子太遠,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報表翻出來,以去年的數字為依據,再估計著加減一個數字,就行了。其實去年我也沒去過這個村子,去年的數字是在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前年的數字從哪來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好像每年都顧不上去那個村子,它太遠,站上又沒小車,騎自行車去一天回不來,遇到下雨,路上泥濘,幾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終報表的時間很緊迫,報表發下來,到報上去,也就一周時間,全鄉十幾個村子,一天跑一個,也不夠。一天最多能跑一個村子,上午去到幾個農機戶問問數字,進了門肯定是出不來的,統計數字的時候,外面院子已經在剁雞炒菜了。數字沒統計完,菜已經擺上桌子,主人說邊吃邊喝邊統計,酒一喝開就數指頭劃拳了,誰還有興趣給你報數字,一場酒隨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僅夠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家。所以報表來了,就近村子跑跑,遠點的就顧不上。

  每年這樣,我在大泉鄉的好多年,年年做報表,全鄉十三個村莊,有一個村莊我可能從來沒有去過。我只是從統計報表中知道這個村莊叫下槽子,知道村裡有一台鏈軌拖拉機,一台東方紅28膠輪拖拉機,這個數字咋來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農機站那年隨便填的,我調到這個鄉農機站是那年的11月,上班沒幾天局裡的年報就來了,要求一周內報上去,下去每個村子跑數字顯然來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報,挨個地抄數字,給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機,因為農機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這個叫下槽子的村莊竟然沒有拖拉機,我覺得不可能,一個村莊怎麼能沒有拖拉機呢,沒拖拉機地怎麼耕呢,我很衝動地給它加了一台鏈軌拖拉機,又覺得它還需要有一輛搞拉運的輪式拖拉機。後來我弄清楚那是個牧業村,地少,一直雇用鄰村的拖拉機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機已經填在報表上,不可能劃掉。只能再增加,我覺得它還應該有幾台小四輪拖拉機,以後幾年我就每年給它增加一台小四輪拖拉機,我的膽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覺得加多了心裡不踏實,就一年年地加吧,因為加一台拖拉機,就要為它編一個車主的名字。這個車編給誰家呢。我到鄉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戶口簿,把兩台大拖拉機落到兩個大戶人家,小四輪就隨便落了,反正這些人家遲早都會有拖拉機的。

  每年我都想著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個下槽子村的人問問情況。可是,從來沒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辦公室辦過事。好像那個村莊沒有事。我給站長老馬說,我們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馬說太遠了,去了一天回不來。

  那個讓人一天回不來的村莊,就這樣阻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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