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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3)


  已經有人在找撬門的鐵棒。有人從牆上扯下一條舊麻袋。我們全站起來,準備出門。就在這時,雞突然叫了。小鎮上,遠近村莊的雞全叫了,仿佛我們吃到肚裡的雞也在叫,剩在鍋裡的雞也在叫。我們抬起頭,像從一個夢中清醒過來,東邊的天空已經發白。

  我都想不起安吉鎮上這些朋友的面目,甚至忘掉了名字。我記住的只是那些夜晚的影子,模糊、紛亂。記住他們的一些話,一些事情,以及在他們中間時隱時現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想不起他們在白天的樣子,或許我們從未在白天見過面,他們也從不在白天到辦公室找我們。偶爾在街上碰見,也是暗暗點一頭。鄉政府的人也從不知道我和小薛在街上有一幫子二流子朋友。更不知道那些在夜裡經常出現的被他們認為是二流子的噢噢叫聲中,有幾聲是我和小薛叫出來的。

  那幾年一過,我跟安吉鎮上那幫朋友便斷絕了聯繫。我被調到另一個鄉的農機站,認識了一幫子開拖拉機的駕駛員。他們跟我一樣年輕,卻不遊手好閒,他們有自己的事幹。

  我就從那時起,想著要幹些事情了,我已經23歲。有一天誰告訴我:你已經23歲了。我猛然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我還小得很,正是玩耍的年齡。就像另外一天,誰無意說了句「你都40歲的人了」。我一樣驚愕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齡。我一直覺得我20歲,很多年間我活在這個年齡。那是我在安吉鎮的年齡。

  我想起那些夜晚時,突然地想起那個年齡的朋友。我離開安吉小鎮後,他們把那樣的夜晚又繼續了一段日子。

  一次我和小薛說起在安吉小鎮的這些事,順便問了那幾個朋友的情況,小薛一臉驚愕。我走後小薛又在安吉鎮待了十幾年。現在他也調走了。小薛說我是不是記錯了,或者把一個夢當真了,他絕對沒有跟那夥人一起幹過偷雞的事,他說是不是我跟別人一塊去幹的,故意往他身上安。他讓我再好好想想,記憶是最容易出錯的,尤其過去二十多年了。他一再保證他真的沒在那些夜晚幹過那些事。我說,你那時是不是跟我住在一個宿舍,他說是。我說是不是每天七點半吃過晚飯,政府大院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說是。我說是不是那時覺得天老不黑,他說是。我說,天黑後你都幹啥了,那麼長的夜,是不是每個晚上一聽到噢噢的叫聲我們就跑出去。他說不是。那些長夜他一直在睡覺。我說,那我在幹啥。你也在睡覺。他說。

  不過,小薛倒知道我說的那幾個朋友的事。他認識他們,但又聲明自己絕對沒跟他們一起混過。

  你也沒跟他們一起混過,小薛說,我們住一個宿舍,你那時一到晚上就抱一本書,看一陣子寫一陣子。你的啥事我不知道。那是一幫有名的二流子,我們是鄉幹部,哪能跟他們混在一起。

  我走後小薛一步步地混到安吉鎮的一把手,用了大約十幾年的時間,他在安吉鎮把事幹成了,如今又往更高處混。

  小薛說,我離開的第三年就開始嚴打,我說的那幾個人,其中兩個被抓去判刑了。好像因為打架偷盜的事。判了八九年,現在早該出來了。另一個,在一個晚上打群架中,被飛來的半塊磚頭砸死,兇手是林場那幫子中的一個,判了無期。

  從那以後我再沒提過安吉鎮的事。小薛說得對,那些早已經過去的事,別說了,沒意思。那也許只是我的影子,我想。像一場夢,一陣風,飄搖,恍惚,虛幻又真實。刮過那些夜晚,不見了。

  小薛還說到那兩個判刑的人。我們要真跟他們混過,審訓時早招供了,他說他專門看過那兩個人的供詞,從沒提到你和我的名字,也沒提到那個晚上偷雞還想揪供銷社的事,純粹是你自己想的,快忘掉吧。

  看來那兩個朋友沒把我們共同度過的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擔白給別人,他們把它牢牢地隱瞞了,即使面對公安的電棒手銬拳腳也沒有說出一個字。而我,卻無事找事,我想幹什麼。

  我在安吉小鎮那幾年,很可能就像小薛所說的啥也沒幹。什麼都沒做成。只偷偷地想了些事情。我想我可能啥都幹過。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它跟現在的夜晚有啥不同呢?我依舊在想著一些事,驚險、驚豔,想著想著睡著了。只是,那時候,越想越睡不著。那是個能把許多想法變成現實的年齡,我已經走過。現在好多事情,想完就沒勁了。我可能真的只想了半輩子事情,比干了一輩子實活的人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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