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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2)


  兩夥人匯合後,我們返回到街上,在供銷社門前轉悠。

  白天只有供銷社能買到酒,5毛錢一提的散白酒,還有一塊八毛錢一瓶的金沙大麯。經常有站在櫃檯前喝酒的人,買一提,一口喝掉,或者倒在白瓷碗中,一口一口地咂。供銷社門前的空氣中常年彌漫著酒氣。狗順著牆根遊逛,等候喝醉的人吐出來。一瓶好酒能讓人醉一次,還能讓狗再醉一次。狗一醉倒,很可能又變成酒鬼的下酒肉。我們是一夥窮人。很難買得起酒,我和小薛剛工作,每月七十多塊錢工資,那幾個朋友根本沒有收入,一天到晚閒逛。我們只有混酒喝,想辦法弄酒喝。一個夜晚,我們實在找不到酒,就用點燈的酒精兌半盆水當酒喝了。結果五個人全醉倒,躺倒三天三夜才活過來。

  「噢,噢。」

  又有人喊了兩聲。聲音剛落,我們聽見林場大橋那邊的口哨聲。我們今晚沒喝酒,不想惹事。這條街上有兩幫「二流子」,各占半條街。我們一般不到林場那邊去。他們晚上也不過來,平常時候,兩幫人保持著距離,我們聽到口哨聲就會停住,不再轉到那邊去。他們聽到噢噢聲也不故意過來。除非喝了酒,要找點事。一人捏一個土塊,不出聲地往那邊走,快走近了土塊一陣亂扔,那邊的一夥被打散了。

  扔出第一個土塊時,口哨聲便急響起來。一會兒工夫,就會有一大幫林場的小夥子提著棒拿著磚頭趕來。所以,我們偷襲一番便趕緊跑開,四散了各自回家,頂好門,鑽進被窩,然後側耳聽那夥人追到街這頭,口哨聲響成一片,到處扔土塊磚頭。找不到打他們的人便扔磚頭砸面街的窗玻璃。有時碰見不相干的路人,亂打一頓。誰都不敢出門。狗四下裡狂吠。

  他們一般不敢進到鄉政府大院鬧事,大院雖沒門,他們也不進來,頂多追到門口的馬路上叫喊一陣。

  晚上只要有一件事,我們就能睡著了,我和小薛,摸黑開門,摸黑洗臉上床,一會兒工夫,就踏踏實實睡著了。

  那個晚上又沒事發生了。

  我們無聊地在街上轉。不斷有人說:「唉,要有一瓶酒就好了。」

  「我想起有個地方有酒。」三娃子說。

  「驢抬下的,咋不早說。」

  「我說不上酒還在不在。上個月底,我和我爹到夾沙子村我姨夫家說事,吃飯時我姨夫拿出一瓶酒,我們喝掉半瓶,剩下半瓶我姨夫塞到床底下了。我不敢保證還在不在。都快一個月了。」

  「在不在我們去一趟,反正沒事幹。」

  「走,去一趟。」

  「去一趟不要緊,咋把酒弄出來,偷,還是借。」

  「肯定借嘛,到地方你們在一旁躲著,我敲開門,就說家裡來親戚了,我爹讓我來借那半瓶酒,要在,我姨夫肯定給。」三娃子說。

  月亮把我們的影子推到前面,我們邊走邊說話。有一陣子,突然沒話說了,只有路旁的白楊樹嘩嘩搖著葉子。

  路過泉溝村時,三娃子對著村子噢噢了兩聲,村裡的狗一片狂吠。附近幾個村莊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走吧,這傢伙可能睡著了。」

  我們說的這傢伙也是一個朋友,在泉溝村種地,經常扔下地裡的活,跑到街上和我們閑玩。

  離夾沙子還有五六裡地,路兩旁是白楊樹和大片的棉田苞圠地。狗叫聲已經疏淡,剩下個別的一兩隻狗,托著長腔,「汪、汪」地磨嘴皮子。

  走了一陣,聽見背後有響動,一個黑影跟了上來,我們全回過頭立在路中央。有人低頭拾了塊土塊。

  那個黑影一陣小跑,到了跟前。是泉溝村的那個朋友。他聽見我們的叫聲,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院子噢噢了兩聲,他的聲音讓狗叫聲蓋住了。我們沒聽見。

  在很多個夜晚,我們的這個鄉下朋友一個人跑到街上,他先經過鄉政府門口,對著大院噢噢兩聲,我和小薛出來時,聽見他已站在供銷社門前,噢噢地叫。

  他有時抱著一隻雞,有時揣著半瓶酒來找我們,更多時候他只帶來有關雞和酒的消息,這個朋友天天在村裡轉,知道誰家的雞長肥了,雞圈門朝哪開,知道誰家裡有酒,放在哪。我們跟著他在那些夜晚走村串戶。偷自己村的東西時,他從不動手,只把我們領到跟前,指給門路,便悄悄隱藏了。我們得手後在村外噢噢兩聲,他再趕過來。

  到夾沙子村已經半夜,那半瓶酒早就不在了。三娃子的姨夫說,半月前酒就讓人借走了,借酒的人鼻子都尖得很,誰家有酒老遠就能聞出來,到了家想騙都騙不過去,人家鼻子一聞就知道酒藏在哪,頭伸到床下,直接把酒瓶摸出來。

  我們早就想到這個結局。其實一開始,我們就沒把它當成一件真事。那個時候,有一點影子就能把我們引向別處,不管路多遠,多大多小的事。

  快出來夾沙子村時,有人提出偷幾隻雞,總不能空著手回去。

  「我們是鄉幹部,不能幹偷雞摸狗的事。」小薛說。

  「不讓你們動手,你們到村東去等著,有動靜了叫兩聲。」

  他們就近選了一戶人家,翻進院牆,打跑狗,把房門朝外扣住。只聽見主人在屋子裡喊,卻無法出來,雞圈門上了鎖,他們直接掀開棚頂,伸手進去捉了五隻雞。

  往回走經過泉溝村,那個種地的朋友回村睡覺去了。他說天不亮還得起來澆地,沒工夫吃雞了。我們沒再順路走,直插進苞圠地,掰了幾個青苞圠棒子,又穿過一片菜地,摘了些辣子、西紅柿。

  五隻雞是在三娃子家煮的。我們沒再上街,出了莊稼地後,直接插到小巷子,那條屬￿我們的街上肯定空無一人。風也停了,甚至沒有樹葉的聲音。

  煮雞的時候好像有兩個人睡著了。其他人無聊地坐著,鍋頭在院牆角上,灶裡的火一陣暗一陣明。不時有人問「熟了沒有」。大約後半夜了,安吉小鎮一片安靜,我們做了賊,不敢大聲說話,也沒開燈,幾個人黑坐在院子。若是丟雞的那家人找來,一定能找到我們。整個小鎮現在就一個煙囪冒煙,帶火星的炊煙老遠就能看見。

  但我們知道不會有人找來。雞煮熟後也沒開燈,一大鍋放在院子,幾顆星星懸在頭頂,能看清一塊一塊的肉。

  吃著吃著又有人歎了口氣,唉,要是有瓶酒就好了。

  「供銷社有。」另一個順口說了一句。

  其他人都望著他,望了好一陣。

  「就一個看門的,住在後院,我認識。

  「前門鎖得緊,後門不太結實。

  「把看門的人引出來,一磚頭砸昏。

  「裡面全是好東西,罐頭、煙、布、成箱的酒。」

  說著說著突然停住,幾個人相望了好一陣,我的血往頭上湧,覺得要有什麼事了。

  「得有個人在前面推門,弄出些響動,把看門的引出來。」

  「供銷社後面是個小院,出院門有一段黑胡同,繞到前面。我們藏在院門口,拿個麻袋,等他出來。」

  「那個人膽子小,我知道呢。他打開後院的門,肯定先探頭出來,看看動靜。」

  「晚上那截胡同啥也看不見,兩邊都是高牆,窄窄的,月光星光都照不進去。」

  「他要拿手電照,也不要緊。手電光不會拐彎。」

  「我們去兩個人,貼在門外,等他一探頭,一個人伸手過去,抓住他的領口,順勢往外一拉,另一個把麻袋套上去。」

  「他要叫,就一磚砸暈。」

  「然後我們進到小院,撬開供銷社後門。」

  「我們只拿幾瓶酒,再啥都不動。」

  「這事我們不幹,我們是鄉幹部。」我又聽見小薛說。他總在關鍵時刻,搶先一步,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

  「你們放心,也不用那麼多人,你們就在街上溜達,有人來了噢噢兩聲。」

  「不能噢,打口哨。」

  「對,打口哨。」

  「酒拿出來後,到林場樹林去喝,瓶子就扔在樹林裡。」

  「拿出多少喝掉多少,半瓶也不要剩。別想著留一瓶明天喝,這只是今天晚上的事,幹完就全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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