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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裡的賊(2)


  藏身

  如果沒有月亮,或者月亮在遠處,星星也高。追賊的人和賊都在黑暗裡。賊被追累了,就地一站,站成一個木樁,有興致再斜伸出一隻胳膊,當樹杈。或倒地一趴,和地融為一體。或者抱著樹幹,樹皮一樣貼在樹上。沒樹就裝牲口,跑到一頭吃草的驢身邊,手臂著地,裝成小驢娃子,頭藏在大驢肚子下。或躬腰趴在羊群中,頭伸到羊肚子下。裝牲口要有一兩頭牲口做掩護,偽裝成它們中間的一頭。夜晚村裡到處是牲口,有的一頭獨站著,有的三五成群。如果沒有牲口,自己偽裝成一頭羊,就要會學羊叫,學羊跑,學羊放屁。裝成一條狗的難度大一些,人要瘦,趴在地上像狗,跑的樣子也像狗。以前村裡有兩個賊,合夥出去偷東西,一高一低,高的在前,低的在後,肩上扛一個抬耙子把兩人連在一起,不管偷了啥,都往抬耙子上一扔,兩個人抬著回來,從沒被捉住過。連在一起的這兩個賊,能在黑夜裡跑出四條腿的驢腳步,人經常把它們當成驢,眼皮底下過去都認不出。

  夜裡發現一個賊,半村莊人都會醒來。捉賊的人一多,賊就高興了。賊被追急了,一轉身,混在捉賊的人裡,跟著捉賊。有時候,賊跑在前面,大喊捉賊,半村莊人跟著賊跑。賊說,賊往東跑了。捉賊人呼啦啦朝東跑。賊喊,賊往北跑了。人們又呼啦啦朝北跑。賊比一般人跑得快,跑到後半夜,後面跟隨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剩下賊,孤獨地站在月亮下。

  賊脫身的另一個辦法是上房。房頂上過去一隻貓,屋裡的人都能聽見。賊的腳不踩房頂,順著牆頭走,就勢一蹲,蹲成一截黑煙囪。看著捉賊的人在眼皮底下瞎轉。

  捉賊人也有一計。喊著「不找了,賊跑了,回家睡覺了」。大家都回去了。窗戶的燈滅了。村裡鼾聲四起。賊以為安全了,剛一露頭,被一把逮住。

  原來有幾個人沒回去,像賊一樣抱著樹、趴在地上、在另一個牆頭蹲成半截黑煙囪,從空中到地下,都被控制住。

  賊也知道捉賊人有埋伏,出來前扔一個土塊探虛實。捉賊人聽出一個土塊落地,不上當。賊再施一計,同時扔出兩個土塊,這一招厲害,兩個土地落地的聲音就像一個人從牆頭跳下來,捉賊人以為賊跳牆跑,大喊著從四面猛撲過去,賊借機逃脫。

  一種計謀用一次,很快會被人知道。下次用就不靈。賊在夜裡想像會發生的各種危機和應對辦法,偷盜時某一種情景發生了,就按事先想好的辦法應對。當然,老辦法也可以反復用,變著花樣用。就像扔土塊。賊用兩個土塊扔出人跳牆的聲音,兩個土塊要同時落地,不能分開,把人跳牆的聲音模仿得真切,人沒法不上當。除此,賊還可以用扔土塊模仿人跑步的聲音。扔的方法是這樣,賊左右手各握幾個大小不一的土塊,先扔出左手的土塊,緊接著扔出右手土塊,左手土塊落得近,右手土塊落得遠,大小土塊落地又有時差,聽著就像一個人往遠處跑。捉賊人聽見有人跑,就跟著追,追幾步前面沒聲音了,黑黑的什麼都沒有,捉賊人突然害怕了,以為遇見鬼,轉頭就往家裡跑。

  賊最怕倔強的人,看見賊藏在一個地方,找不見,不找了,喊親戚鄰居都起來,把這個地方圍住,等天亮。賊哪敢熬到天亮,只有想辦法逃出包圍。硬沖肯定不行。一個辦法是挖洞跑掉,但動靜太大。另一個辦法是點火,賊把旁邊的草垛羊圈點著,圍的人都過來救火,火很快撲滅了,但人的眼睛被火光一照,不適應黑夜,啥都看不見。等人的眼睛適應過來,賊早從身邊溜走了。

  賊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就是睡著。實在逃不脫,就在藏身的地方睡著。人一睡著,就沒事了,夢裡是另一個世界。清醒的捉賊人和昏睡的賊被一種東西隔開。有人說,夢和醒之間蒙著一層黑氈。還有人說睡是一輛車,夢是它到達的遠方。總之,藏在夢裡是安全的。有夜裡偷東西的賊,進到人家裡,趴在床下等主人睡著,等著等著自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主人醒來見地上躺著一個人,打著呼嚕,也只把他當作半夜走錯了家門的人。

  賊藏身的地方無非草垛、驢圈、房頂、渠溝。這裡的人有一個習慣,不把晚上睡在自己家草垛驢圈的人當賊,不把睡著的人當賊。即使一個賊,找著找著,發現他睡著了,也就算了,不追究了。

  賊最喜歡颳風的夜晚,月亮星星藏在雲裡。賊大模大樣行竊,不用踮腳尖走路,不用小心翼翼撬門,所有聲音都是風聲,風把門刮得哐哐響,把樹搖得嘩嘩響,把路吹得嗚嗚響,天上的雲也撞得轟隆響,天也像房塌了一樣嘎巴巴響。

  可是,好多夜晚沒風,家家的門窗靜悄悄,只有賊撬的那個門有響動,賊沒辦法不讓門響,他只有想辦法把響動藏在另外的響動裡。比如,把撬門聲藏在風聲裡。卻沒風。賊把撬棍別在門上等。等一個聲音。賊會很巧妙地把撬門聲隱藏在狗吠驢鳴中。可是狗不吠驢不鳴。夜清靜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見。星星眨眼的聲音都能聽見。驢嚼草的聲音,牛反芻的聲音都大得驚人。偶爾窗戶裡飄出半句夢話,鳥一樣飛到空中。這樣的寧靜,誰都不想打破。

  賊耐不住,拾一個土塊朝後邊人家的院子扔去。這時候若有一個醒著的人,一定能聽見土塊飛過空中的聲音。

  「騰」,土塊落地聲像一個人單腿跳進院子。狗猛地咬起來。後面院子狗一咬,前面院子的狗也咬起來。

  狗叫聲是塊狀的,土塊一樣一聲一聲扔出來。賊在狗叫聲裡隱藏腳步,狗出聲時人落腳,叫下一聲時落下一腳,腳步聲踩著狗叫跑遠。這是針對拴著的狗。要是狗追著賊的腳步咬,賊是藏不住的。賊最喜歡全村的狗都叫起來,那時候狗耳朵裡只有嘈雜的狗叫,賊可以放心大膽偷竊。賊惹狗的另一個目的是讓狗叫惹驢叫。狗一叫,驢嗓子也癢。在夜晚,一聲驢叫裡賊把啥事都幹成了。

  驢叫就像一架聲音的大破車,轟轟鳴鳴響過來。又像一棵嘈雜的茂密大樹,什麼聲音都能藏在裡面。賊在驢叫聲裡嘎巴巴撬門,當當地砸鎖,屋裡人都聽不見。

  夜路

  賊怕碰見走夜路的人。賊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見。賊最怕膽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賊還小心,耳朵豎得直直,一點風聲就嚇得停住,蜷縮在一個黑角落裡,那是賊的剋星,夜裡有一個這樣的人,賊就倒黴了。

  走夜路,要是牽著驢,就不怎麼怕了。感覺身邊多了兩個人。驢有四個蹄子,加上人,遠遠聽就像三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怕人又怕鬼。兩個人走夜路,前面的人會把後面的人嚇著,後面人的動靜也會嚇著前面的人。三個人就沒事了,鬼都不用怕。驢本身就是鬼。

  艾布從來是一個人在夜裡走,聽到對面有人過來,都悄悄繞開。這麼深的夜,人碰到人尷尬得很。說不清楚。

  也有躲不過去的,路窄碰見了。

  「誰?」對面的人壓低嗓子喊。

  「你誰?」艾布喊。艾布的聲音稍高一些,剛好把對面的聲音壓住。

  話一出口,都聽出是誰了。

  「噢,吐遜呀,黑糊糊過來一個東西,我還以為是頭毛驢子呢。」

  「你才毛驢子呢,人的腳步認不出來嗎?毛驢子四條腿走路,咋能和人的聲音一樣呢。」

  「你走路腳打擺子,兩條腿擺成四條,聽上去跟毛驢子一樣。」

  艾布和吐遜在夜裡遇見,一個朝東,一個向西,丟下幾句話走了。誰也不問誰去哪。這麼深的夜裡,一個人出來走,不會有啥正經事情。晚上老實人都老老實實躺著。睡不著、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才會穿衣服出來。夜晚是安靜的。也有半夜溜出來偷吃夜草的驢和羊。俗話說,驢不吃夜草不肥。驢夜草吃肥了沒麻達,拉車有勁。羊吃肥就麻達了,該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驢,聽見人的腳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腳步遠了,接著嚼嘴裡的草。羊聽見腳步聲也會警覺地抬起頭,但嘴裡的草還在繼續嚼,嚼草的聲音傳到人耳朵裡。嚼草聲讓夜晚變得更加安靜。人悄悄走到羊身邊,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躥,想跑掉。怎麼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來,撂倒,然後抓住前後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面掙扎幾下,就安靜了,嘴裡沒嚼完的草繼續嚼。驢聽到剛才過去的腳步又回來了,變沉重了許多,驢豎著耳朵聽,眼斜著望,人也眼斜著朝草垛旁的驢望,眼珠子泛著光。等腳步聲遠了,驢接著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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