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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裡的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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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個村裡,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沒在晚上相遇過。他們是白天認識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樣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們沒見過面。 艾布早年有過一個晚上的朋友,他們晚上認識,晚上往來,白天遇見了也不認識。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東西,兩個村子隔著一片麻紮,路從麻紮中間穿過去,看墓人烏普的房子在路左邊的土臺上。那時烏普還活著,艾布半夜經過,聽見烏普的咳嗽聲,可能烏普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後面跟著一隻羊的腳步。烏普的咳嗽像是一種訓斥,讓艾布感到害怕。麻紮在一片高土臺上,艾布不知道這裡以前就是高土台,還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紮,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氣的味道就不一樣。有一種舊糧倉的味道。 艾布自從聽見看墓人烏普的咳嗽,牽羊從阿依村回來時,就不走這條路了,繞過麻紮還有一條路,遠一些,但是隱蔽。高土臺上光禿禿的,人和麻紮都暴露無遺。尤其牽一隻偷來的羊,走過麻紮,有一種被死人看見的感覺,比被活人看見更難堪。艾布想,遲早我也要埋進來,我不能讓他們認為來了一個小偷。死後的日子長著呢。 艾布鑽進一個羊圈,看見裡面一個人在牽羊,艾布轉身就跑,跑出來躲在一棵樹後面。這時院子裡燈亮了,緊接著一個人跑出院子,跟飛一樣,幾下就躥得沒影了。艾布聽見院子裡人喊,「賊娃子,牲口」。 艾布趕緊跟著那個人跑。那人跑得快極了,幾乎沒有腳步聲。艾布也沒有腳步聲,他緊盯著那人的黑影。那人只顧跑,不回頭。艾布聽見身後有人追了兩步,喊罵了幾聲,扔來一個土塊,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對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兩個人黑黑地站著。月亮在雲裡,星星也暗寡寡的。 「哎,賊娃子,你追我幹啥呢。」那人說。 「你賊娃子,跑啥呢。」艾布說。 那人不回話,只是站著,艾布聽出他在喘氣。 「你咋知道我是賊娃子。」艾布說。 「你跑步的聲音就是賊娃子的。只有我們賊娃子才這麼跑。」那人說。 兩個賊娃子在荒地上相識了。 「我叫艾布,阿布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魯渾。」 兩人隔了坎土曼把長的距離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對方。艾布掏出莫合煙,倒在煙紙上,給吐魯渾遞過去,又自己圈了一根。艾布劃著火柴,給吐魯渾點煙,吐魯渾趕緊扭過頭,背對艾布,自己劃了根火柴點著煙。吐魯渾吸煙時也把頭扭過去。看著吐魯渾這樣,艾布也在煙頭吸亮的一瞬扭轉頭。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個朋友。吐魯渾說,「你要哪個晚上來阿依村辦事,就先到我家。」吐魯渾把艾布領到自己家房子後面。「就是這個房子,你往房頂扔兩個土塊,我就知道你來了。」 吐魯渾從家裡揣出一瓶酒,兩人又來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面喝開了。吐魯渾把酒瓶蓋咬開,自己灌了一口,遞給艾布。吐魯渾給艾布遞酒瓶時頭扭向一邊。艾布接過酒瓶,喝了一大口,又遞給吐魯渾。艾布遞酒瓶時頭也扭向一邊。月亮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鑽進雲裡。月亮出來時,兩人背對背,喝一口酒,說一陣偷雞摸狗的事。直喝到頭遍雞叫,兩人站起來。依然是隔著一坎土曼把子遠,背對背。 吐魯渾說,比一比看誰先跑得不見。 艾布說,跑。 話音未落,吐魯渾的腳步聲已經出去了。 只一會兒兩個賊就跑得沒影子了。 艾布和吐魯渾合作偷過幾次羊,吐魯渾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門朝哪開,門上的鎖咋開。吐魯渾給艾布說清楚了,就藏在外面,等艾布進去牽了羊出來。然後,把艾布護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覺。艾布下次來的時候,把上次偷羊賣的錢分吐魯渾一半,再揣一瓶酒,兩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隻羊牽走。 有一次在巴紮上,艾布看見一個人,覺得熟悉,那個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來,這個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魯渾。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認識的一個人,在多黑的夜裡他都能認出他。他聽他的腳步,在星光中走路的樣子。他們都沒見過對方白天的樣子,白天他們不認識。 偷偷摸摸 早先有專偷小偷的賊,叫偷偷。偷偷盯住小偷,小偷去哪跟到哪,小偷入戶行竊,偷偷在外守著,等小偷偷出東西,一路跟著小偷走,等小偷把東西藏好走了,偷偷背起東西回家。小偷偷了東西先不拿回家,找地方藏了埋了,等風聲過了再來拿。還有膽大的偷偷,夜裡藏在隱蔽處,看小偷偷得東西出來,迎頭大喝一聲,小偷丟下東西逃跑,偷偷拾起東西朝另一個方向跑。 與偷偷相似的另一種賊叫摸摸,專偷色,摸別人的女人。 摸摸在月光裡,聽人家窗根。想摸的情人在男人身邊,要等到情人把男人哄睡著,摸摸知道情人的情給自己留著,哄男人睡著的好方法是要他,讓男人變成泄了氣的皮球癱在被窩裡。男人泄完氣睡著,狗都叫不醒。 情人掀開被子下地,踮著腳尖,貓一樣走來,尕身子一側出了門縫。摸摸抱起情人往草垛上走,也是踮著腳尖,賊一樣的步子,摸摸早把院子裡的狗喂熟,狗臥在窩裡,閉著眼睛,假裝沒看見。狗見女主人光光地被別的男人抱著,臊得很,不好意思睜眼。驢也臊得很,頭偏到一邊。草垛上搭著梯子,上梯子時,摸摸讓情人趴在背上,自己趴在梯子上一階階上。梯子摩擦草垛的聲音傳到狗耳朵,狗看見兩個摞起來的人在爬草垛,上面的人光光的,雙腿夾住下面的人,上翹的屁股蛋上返著月光,腿中間也亮汪汪的。 上到草垛,梯子提上去,草垛頂鋪著氊子,摸摸拿手摸,情人早被別人摸熟透,水汪汪了。這種熟透的味道不同於被自己摸熟,味道的妙處只有摸摸知道。草垛高過房頂,高過樹梢。草垛上面月光汪汪。站在陰影裡的驢,看見草垛像自己的肚子一樣一鼓一落,狗也看到了。狗還聽到女主人壓抑的叫聲,向著月亮叫,狗忍不住「汪汪」地叫兩聲,又趕緊住嘴。 夜裡偷偷遇見摸摸,都躲開。艾布偷東西那些年,知道村裡有一個偷偷,他感覺到有人跟他的蹤。艾布有一次把偷來的羊藏在河邊灌木叢,過兩天去羊不見了。摸摸的事艾布幹的多,他的媳婦就是夜裡摸來的,他還在夜裡摸別人的媳婦。不偷東西以後,艾布夜裡睡不著,依舊像以前一樣在村裡遊蕩。多少年過去了,阿布旦的夜晚依舊只有他一個人在遊蕩。 艾布當摸摸的時候,看見了老村長額什丁,艾布那時好奇,暗中跟蹤老村長,他想看看老村長幹這個事的樣子。老村長走路不像艾布,偷偷摸摸的。老村長夜裡走路也像村長,他不用踮著腳尖走,村子是他管的,他從白天管到夜晚。老村長夜裡碰見人,大喊一聲,「誰,幹啥的」。別人都怕晚上碰到老村長。 艾布看見老村長走到一戶人家房後,低頭摸了一陣,拾起一個東西,朝房頂扔去,「騰」的一聲。在屋裡聽這個聲音肯定更大,睡著的人肯定被吵醒。然後,老村長轉到前面,院門虛掩著,老村長貼在門上,耳朵朝裡聽,裡面傳出一個女人的咳嗽,咳了三聲。老村長擠門進去,踮著腳尖走過院子,這時候老村長像個賊了,腳步比艾布的還輕。接著聽見門「咯吱」一聲,老村長進屋了。老村長是乘男人不在時到人家家裡當摸摸。亞生村長不一樣,他晚上不出來,上午男人都下地時,到人家裡安排工作。他們都不能算摸摸。摸摸和偷偷一樣,是老虎嘴裡拔牙,從別人懷裡偷女人,是高刺激的偷情。不是誰都能幹。 艾布偷東西偷到羊住手了。老人說,小小偷油,長大偷牛。因為村裡最大的東西就是牛。偷到牛就到頭了。後來村裡有了拖拉機,也只丟過輪胎零件,沒聽說誰家拖拉機丟了。一次艾布把阿依村一頭牛牽出院子,又放手了。牛眼睛圓圓地看著他。艾布一下覺得牛啥都知道,只是不說。艾布覺得自己臉都紅了。 艾布知道牛不能偷,他的一個朋友因為偷牛被判了三年刑。另一個朋友偷羊被抓住,只關了半個月就放回來了。偷情沒事。可以偷到老,像老村長額什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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