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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我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的一個小村莊長大成人。我還是少年時,喜歡坐在草垛上,向北看幾眼沙漠,又朝南望一陣天山。我夾在這兩個東西中間,有種被困住的感覺。瑪納斯河從我居住的地方,挨著沙漠向西北方蜿蜒流去,最終消失在沙漠中。它是沙漠和綠洲的分界河,早年樹木蔥郁的河岸平原,都變成了棉花田。我沒有到達這條河的末端,我長大以後,這條河已經不似從前,在它的中上游,攔河而建的幾座水庫,把河截斷。著名的瑪納斯河如今只留下一條寬河道,作洩洪之用。

  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留給我的印象是一望無際的敞亮,我對它太熟悉了,幾乎沒辦法說出它。我十幾歲時,經常在半夜趕車進沙漠拉梭梭柴,牛車穿過黑黑的雪野,村子離沙漠有七八裡路,夜晚連成一片的沙丘在雪野盡頭隆起,感覺像走向一堵牆,到了跟前沙丘一座座錯開,讓開路,就像走進自己的村子。

  進沙漠再走幾十裡,就可以停車裝梭梭柴了。那時沙漠的植被還沒有完全毀壞,原始梭梭林長滿沙溝沙梁,車都過不去。我們進沙漠主要拉梭梭柴,紅柳都看不上眼。半路經過一個紅柳溝,原始紅柳層層疊疊把沙包覆蓋住,看不見沙子。還經過一條胡楊溝,溝裡胡楊死樹活樹縱橫交錯,各種草木叢生其間,早先拉柴的人用火燒開一條路,車才過去。

  裝車前先要點一堆火,把自己烤熱,壺裡的水凍成冰了,饃饃也凍成冰疙瘩,我們用的鐵水壺,直接扔到火裡,水燒燙了提出來,饃饃用梭梭條插著,伸到火裡烤,外表燒糊了,裡面還是冰疙瘩,就邊烤邊吃,烤熱一層啃一層。牛也在一旁吃草料,嚼草的聲音很大。天就在火光裡慢慢亮了。開始裝柴禾,裝好柴已經到半中午,牛車慢慢悠悠望回趕,回去一路上坡,沙漠在準噶爾盆地腹部,儘管坡不大,但牛能感覺到。一般出了沙漠天就黃昏了,人和牛也都沒勁了,更緩慢地往村子挪,短短幾裡路,把天磨黑,眼看著村莊的房子模糊成一堆一堆,跟沙丘似的。

  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是西北風的傑作,是無形的風在大地上的顯形。由西向東,一場和沙漠等寬等長的西風,橫躺在盆地。我曾沿217國道從奎屯向烏爾禾、和布克賽爾走過許多次,其間穿過的克拉瑪依大戈壁,應該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起始地,漫長的西北風從這裡開始吹沙堆丘。一座大沙漠的開頭遠沒有想像的壯觀,一望無際的戈壁上,看不見高大沙丘,只有零星的小沙堆,像一些孤獸,頭朝東,颳風時感覺它們在奔走,風停下來還在原地。可能在原地的已不是以前的沙丘,它早跑遠了。漫天滿地的沙,就在這樣的奔跑中,在不遠處,堆成巨大無比的古爾班通古特。

  而在西風刮到頭的奇台縣境內,風減弱沙子落下,這一片的沙丘比別處高大,與將軍戈壁的丘陵相接,植被也繁茂,梭梭、紅柳、 沙米、駱駝刺、胡楊混生其上。沙米的種子人可食用,聽說災年有人靠沙米活命。幾年前,我和畫家張永和,奇台作家潘生棟、魏大林、馬正國一行,從奇台橋子鄉出發,沿當年成吉思汗大軍走過的沙漠古道進入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我們在橋子聽一個哈薩克牧羊人說,在沙漠裡發現一片房屋廢墟,地上滿是瓦片。我們好奇,便在村子裡雇了一輛騾車,備了鐵鍁和水,進沙漠了。成吉思汗大道的輪廓在沙漠中清晰可辨,幾十萬鐵騎走過的地方,沙丘踩平,沙溝踏寬。路上我們不時看見陶瓷片,多是陶瓷碗碎片,可見這條路上走過多少吃飯的人。聽說有個牧羊人發現一個大罎子,口封著,很沉,以為是一壇金子,罎子打爛後卻是一個人的完整骨骼,蜷縮在裡面。

  我們走到半下午,人困騾子乏。路平的地方我們坐車,遇到沙包就下來幫騾子推車。趕車人愛惜牲口,一直走著。不時遇到回村的牲口群,牧人騎驢或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大道現今已變成一條牲口道,牧人由此將牲口趕到沙漠深處放牧,這片沙漠中的駱駝刺、沙米、蘆葦都是牲口的好食物。我們走得沒耐心了,便在路邊一片廢墟上停住,拿鐵鍁挖掘了一陣,一無所獲。

  西北風刮到將軍戈壁,被中蒙邊境的北塔山擋住,轉頭向南,西風變北風,朝哈密方向吹,沙漠也由此向東南蔓延。這場刮過烏爾禾魔鬼城的風,轉向後刮過新疆另一個著名的魔鬼城——龍城,進入羅布泊。2003年11月,我在羅布泊北岸,離樓蘭遺址二十多公里的文物檢查站,看見了這這場轉向的北風。看守樓蘭遺址的檢查站人員住在挖的地窩子裡,鐵皮筒子煙囪豎在地上,我注意到煙囪用一根鐵絲從北邊拉著,說明北風很大。煙囪南邊滿是黑黑的煙垢,北面卻很乾淨,煙很少往北飄過。

  從克拉瑪依大戈壁,到奇台將軍戈壁,我看到一座大沙漠的頭和尾,看到一場西北風的起始和盡頭。而我居住的沙灣縣那一片,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部最成熟的一段,沙丘豐滿均勻,而且穩定。常年的西北風使沙丘走勢一律由西北向東南。這是很重要的沙漠知識,如果你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迷了路,依靠沙漠的走向即可辨出南北東西。記住,沙漠由西北往東南走,沙丘頭向東南,尾向西北,站在一個大沙丘上就可辨清楚。在我們村西邊的龍口,瑪納斯河拐了一個灣,拋下一灘野水,水以沙丘為岸,水邊數萬畝野生紅柳林浩浩蕩蕩,紅柳開花季節,從水邊到天邊,一片火紅。這一片是著名的古北山驛,是清代從迪化(烏魯木齊)至阿勒泰的重要驛站和渡口。如今沙漠禁伐禁牧,植被逐漸恢復,黃羊、野驢、狼、野豬等動物成群出現,常來此飲水。湖西是哈薩克人居住的龍口村。前幾年,石油勘探隊在沙漠腹地留下一條東西貫穿的沙漠路,一般越野車即可通行。這條路不像我們小時候拉柴禾走的牛車路,繞著沙丘走。那些巨型卡車從不把沙丘放在眼裡,橫衝直撞,小沙丘一翻而過,太大的沙丘直接推一個豁口。所以,那條路看上去給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腹部開了一個重創的刀口,渾然一體的沙漠不再完整。

  就在今年,我隨沙灣縣的幾個領導,從龍口野水灣旁的兵團道路進入沙漠,汽車穿行一個多小時,駛進沙漠中間的一個團場,過團場又進沙漠,一條沙土路引著我們往沙漠深處走,這裡的沙丘相對平坦,植被時而稠密時而稀疏,行了大概百多公里,眼前突然開闊,出現一望無際的新墾農田。我吃驚壞了。同車的領導說,這就是準噶爾盆地的底,很早以前是湖泊,所有才這麼平坦。這些土地全是沙灣縣的,直到兵團人在這裡開發了近百萬畝的土地,沙灣人才回過神來,當地的農民、官員、老闆紛紛進沙漠開荒種地,大片的沙漠植被被毀,新打出的一口口機井,使地下水被過量開採。林業局的朋友說,古爾班通古特的地下水位,正以每年三四十釐米的速度下降,照這個速度,最多二十年後,地下水將被全部採光,到那時候,這些新開的土地,還有沙漠外村裡的土地,都會撂荒。

  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大片荒蕪的土地重新變成沙漠。古爾班通古特復原到它以前的樣子。西北風刮過的地方,不再是浩瀚棉田,而是漫漫沙塵。那些被開荒者毀滅的沙漠植被,也許過多少年都不可能恢復。沙漠將以裸露的方式,永遠地銘記人類的粗暴開墾。人們收穫完土地上的棉花麥子,必將接受它的滿天沙塵。這座曾經被梭梭紅柳胡楊堿蒿和駱駝刺覆蓋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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