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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納斯靈(3)


  樹

  薩滿想讓一個人死,他不動手。他會讓一些壞事情,發生在他認為的壞人身上。

  薩滿知道湖邊一棵大樹要倒,今天不倒明天倒,今年不倒明年倒。那個撒滿想讓他死的人,經常在湖邊走。薩滿頭伸進風裡,眼睛閉住,像在算一道複雜的算術題,最後,他會算到這一刻:那個人剛好從樹下經過的時候,樹倒了。在這中間薩滿做了什麼手腳我們不知道。那個人一千次地從樹下走過,樹沒倒。樹倒的時候沒到,還差螞蟻咬一口,那窩螞蟻在樹上,每時每刻都在咬樹。還差風推一把,風也時常在刮。這些事情都準備好,該那個人走來了,咋樣讓那個人就在螞蟻咬最後一口,風推最後一把的時候,正好從樹下走過呢。這中間薩滿做了什麼沒人知道。人們只知道那人被樹壓死了。

  早年,薩滿說一個牧民會被樹壓死。牧民不敢在山裡待了,跑到山外草原上放牧,那裡沒有一棵樹,有樹的地方牧人躲開不去。牧人這樣生活了好些年,有一天,一匹馬拉著一根木頭從山上下來,牧人看上了它,就用一隻羊換了來。木頭粗粗短短的,牧人也沒想它有啥用,反正氈房旁放一根木頭,也不多餘。再說,躺在地上的木頭,總不會壓人吧。

  可是有一天,牧人躺在離木頭不遠的地方打盹,木頭突然滾動起來,開始很慢,接著越滾越快,直接從牧人身上壓過去,牧人當即死了。

  木頭為啥會滾動?牧民的氈房在一個斜坡上,木頭買來後,牧人特意在木頭一邊墊了一堆土,把木頭堰住。挖土時挖到了螞蟻窩,螞蟻生氣了。螞蟻全體出洞,用幾個月時間,把牧民堰在木頭下面的土掏空,又搬到以前的地方。螞蟻幹這些事情時牧民並不知道。山裡的薩滿肯定知道。堰木頭的土掏空了,木頭還是不會自己動。木頭需要一點點外力,讓自己滾一下,然後木頭就會滾起來,越滾越快,一直滾到大坡下面,再借勢滾到對面的半坡上,木頭盯著那個地方望了很久了,木頭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那面坡上的一叢青草中,它將在那裡腐朽掉。

  木頭在等這個外力。牧人有兩個孩子,每天在木頭上爬上爬下,有時站在一邊推,兩個孩子想把木頭推動。可是,木頭被土堰住,兩個孩子也小小的沒有力氣。但孩子不甘心,每天推一下。兩個孩子正長個子,長勁,相信有一天木頭會被他們推動。牧人知道兒子在長個子長勁,木頭也知道。木頭在等。牧人不知道木頭在等。山裡的薩滿肯定知道。

  這一天,牧人躺在那裡打盹的時候,木頭被推動了,兩個孩子吃驚地看見木頭滾起來,越滾越快,很快從躺在草地的父親身上滾過去。

  喀納斯最後一個薩滿,在1982年死了。我們走訪的幾位老人,都還記得薩滿的樣子,薩滿給人和牛羊看病,薩滿在風裡跳舞,召集山裡的靈過來說話。薩滿讓沒有靈的人看見靈。薩滿的靈與他們交流。薩滿自言自語。

  我感到薩滿的靈還在山谷,他那時看到的靈,還附在那些事物上,只是,薩滿不在。我們頂多走到草地,走到牛羊和樺樹身邊。走到靈的路,要薩滿引領。薩滿不在,走向靈的路被他帶走了。

  我沒見過真正的薩滿。薩滿活到今天,我應該和他認識。

  山

  在自然界中,山最不自然。從我進阿勒泰山那時起,就覺得山不自然。它的前山地帶沒一座好山,只是一堆堆山的廢料。山造好了剩下的廢料堆在山前。堆得不講究。有些石頭摞在別的石頭上,也沒摞穩,隨時要墜下來的樣子。有的山和山,挨得太近,有的又離得太遠,空出一個大山谷。好在山和山沒有糾紛,不打架。高山也不欺負矮山。山溝與山溝靠水聯繫。山沒造好,水就亂流,到處是不認識的河谷。

  有的山看上去沒擺好姿勢,斜歪著身子,不知道它要幹啥。是起身出走,還是要倒頭睡下。這些大山前面的小山,一點沒樣子。而後面的大山又太大,地太小,山只能趴在那裡。阿勒泰山就這樣趴著,它站起來頭和身子都沒處放。坐下也不行,只能趴著。像山這麼大的東西,可能趴下舒服一些。我從遠處看阿勒泰山是趴著的,走進山裡,山在頭頂,仍然看見它是趴著的。它站起來頭會頂到天外面去。可能天外面也沒地方盛放它。我們人小,站起趴下都在它的懷抱裡。

  山的懷抱是黑夜。夜色使山和人親近。山黑黝黝地蹲在身旁,比白天高了一些,好像山抬了抬身體,蹲在那裡。

  在喀納斯村吃晚飯時,我一抬頭,看見對面的山探頭過來,一個黑黢黢的巨大身影。天剛黑時我看山離得還遠,坐下吃飯那會兒,看見山近了,旁邊的兩座山在向中間的那座靠攏,似乎聽見山擠山,相互推搡的聲音。前面的山黑黑地探過頭,像在好奇地聽我們說山的事情,聽見了扭頭給後面的山傳話,後面的又往更後面傳,一時間一種嘩嘩嘩的聲音響起來,一直響到我們聽不見的悠遠處。在那裡,山緩慢停住,地遼闊而去,地上的田野、道路和房子悠然展開。

  山這麼巨大的東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們湊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幹什麼。如果山也在聚餐,我們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經在品嘗我們的味道,它嫌我們味道不足,讓我們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給我們的佐料,酒讓我們自己都覺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裡,細細品嘗,把沒酒味的人一口吐出來,撥拉到一邊。

  早晨起來,我看見昨晚湊在一起的山都分開了。昨晚狂醉在一起的人,一個瞪著一個,好像不認識似的。

  月亮

  月亮是一個人的臉,扒著山的肩膀探出頭來時,我正在禾木的木屋裡,想像我的愛人在另一個山谷,她翻山越嶺,提著月亮的燈籠來找我,輕敲木門。我忘了跟她的約會,我在夢裡去找她,不知道她回來,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長相。我挨個地敲門,一山谷的木門被我敲響,一山谷的開門聲。我失望地回來時,滿天星星像紅果一般在落。

  就是在禾木村的尖頂木屋裡,睡到半夜我突然爬起來。

  我聽見月亮喊我,我推窗出去,看見月亮在最近的山頭,星星都在樹梢和屋頂,一伸手就夠著它們。我前走幾步,感覺腳離地飄起來,月亮把我向高遠處引,我顧不了許多。

  我童年時,月亮在柴垛後面呼喚我,我追過去時它跑到大榆樹後面,等我到那裡,它又站在遠遠的麥田那邊。我再沒有追它。我童年時有好多事情要做,忙於長個子,長腦子,做沒完沒了的夢。現在我沒事情了,有整夜的時間跟著月亮走,不用擔心天亮前回不來。

  夜色把山谷的坎坷填平,我的腳從一座山頭一邁,就到了另一座山頭。太遠的山谷間,有月光搭的橋,金黃色月光斜鋪過來,寬展的橋面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高高遠遠地,蹲在那些星星中間,點一支煙,看我匆忙經過卻未及細看的人世,那些屋頂和窗戶,蛛網一樣的路,我從哪條走來呢?看我愛過的人,在別人的屋簷下生活,這樣的人世看久了,會是多麼陌生,仿佛我從未來過,從我離開那一刻起,我就沒有來過,以前以後,都沒有過我。我會在那樣的注視中睡去。我睡去時,滿天的星星也不會知道它們中間的一顆熄滅了。我滅了以後,依舊黑黑地蹲在那些亮著的星星中間。

  我回來時月亮的橋還搭在那裡,一路下坡。月亮在千山之上,我本來可以和月亮一起,坐在天上,我本來可以坐在月亮旁邊的一朵雲上,我本來可以走得更高更遠。可是,我回頭看見了禾木村的尖頂房子,看見零星的一點火光,那個半夜燒火做飯的人,是否看見走在千山之上的我,那樣的行程,從那麼遙遠處回來,她會為我備一頓什麼樣的飯菜呢。

  從月光裡回來我一定是亮的,我看不見我的亮。

  木屋窗戶敞開著,我飄然進來,看見床上睡著一個人,面如皓月。她是我的愛人。我在她的夢裡翻山越嶺去尋找她。她卻在我身邊熟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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