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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納斯靈(2)


  湖怪

  湖怪伏在水底,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它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它偶爾探出水面,望望湖上的遊艇和岸邊晃動的人和牛馬。它的視力不好,可能啥都看不清。可它還是隔一段時間就探出來望一望。它望外面時,自己也被人望見了。人的視力也不好,看見它也模模糊糊。我們走訪幾個看見湖怪的人,都描述著一個模糊的湖怪樣子。這個模糊樣子並不能說明湖怪是什麼。

  在喀納斯,看見湖怪的人全成了名人。好多人奔喀納斯湖怪而來,他們訪問看見湖怪的人。沒看見湖怪的人默默無聞,站在一旁聽看見湖怪的人說湖怪。

  牧民耶爾肯就沒看見過湖怪,他幾乎天天在湖邊放牧,從十幾歲,放到五十幾歲,湖怪是啥樣子他沒見過。他的鄰居巴特爾見過水怪,經常有電視臺記者到巴特爾家拍照採訪,讓他說湖怪的事。每當這個時候,沒看見湖怪的耶爾肯就站在一旁愣愣地聽。聽完了回到湖邊去放牧。他時常癡呆地望著喀納斯湖面。他用一隻羊的價錢買了一架望遠鏡,還隨身帶著用兩隻羊的身價買的數碼照相機。他經常忘掉身邊的羊群,眼睛盯著湖面。可是,他還是沒有看見湖怪。湖怪怪得很,就是不讓他看見。比耶爾肯小十幾歲的巴特爾,在湖邊待的時間也短,他都看見好多次湖怪了,耶爾肯卻一次也看不到。

  水文觀察員很久前看見湖怪探出水面,他太激動了,四處給人說。有一天,當他把看見湖怪的事說給湖邊一個圖瓦老牧民時,牧民盯著他看了好一陣,然後說,「你這個人怪得很,看見就看見了,到處說什麼」。水文觀察員後來就不說了,別人問起時直搖頭,說自己沒看見水怪,胡說的。

  但圖瓦老牧民的話被人抓住不放。這句話裡本身似乎藏著什麼玄機。圖瓦老人為什麼不讓人亂說湖怪的事。湖怪跟圖瓦人有什麼關係?湖怪傳說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更大的怪。這個怪是什麼呢?

  我們去找那個不讓別人說湖怪的圖瓦老人。只是想看看他。沒打算從他嘴裡知道有關湖怪的事。一個不讓別人說湖怪、生怕別人弄清楚湖怪的人,他的腦子裡藏著什麼怪秘密?

  可惜沒找到。家裡人說他放羊去了。

  「那些說自己看見湖怪的人,一個比一個怪。不知道他們以前怪不怪,他比別人多看見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多少人想看見但看不見,他也許沒想看見但一抬頭看見了。看見了究竟是個什麼?又描述不出來。只說很大。離得遠。有多遠?沒多遠。就是看不清。有人說自己看清楚了,但說不清楚。」康主任說。

  康主任領導著這些看見湖怪和沒看見湖怪的人。他當這裡的頭時間也不短了,湖怪就是沒讓他看見過。

  我們坐遊艇在湖面轉了一圈,一直到湖的入口處,停船上岸。那是一個枯木堆積的長堤。喀納斯湖入口的水不大也不深。湖就從這裡開始,湖怪也應該是從這裡進來的吧。如果是,它進來時一定不大,湖的入口進不來大東西。而喀納斯湖的出口,也是水流清淺。湖怪從出口進來時也不會太大。那它從哪來的呢,那麼巨大的一個怪物,總得有個來處。要麼是從下游遊來,在湖裡長大。要麼從山上下來,潛進水裡。以前,神話傳說中的巨怪都在深山密林中。現在山變淺林木變疏,怪藏不住,都下到水裡。

  潛在湖底的怪好像很寂寞,它時常探出頭來,不知道想看什麼。它的視力不好。人的視力肯定比它好,但水面反光,人不容易看清楚。遊艇駕駛員金剛看見湖怪的次數最多,在喀納斯他也最有名,他的名字經常在媒體上和湖怪連在一起。他也經常帶著外地來的記者或湖怪愛好者去尋找湖怪,但是沒有一次找到過。儘管這樣,下一批來找湖怪的人還是先找到金剛,讓他當嚮導。金剛現在架子大得很,遇到小報記者問湖怪的事,都不想回答,讓人家看報紙去,金剛和湖怪的事都登在報紙上。

  我們返回時湖面起風了,一群浪在後面追,喀納斯湖確實不大,一眼望到四個邊。這麼小的湖,會有多大的怪呢?快靠岸時,康劍很遺憾地說,看來這次看不到湖怪了。康主任希望湖怪能被我們看見。他認為讓作家看見了可能不一樣。作家也是人裡面的一種怪人。作家的腦子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湖,湖底全是怪。作家每寫一篇東西,就從湖底放出一個怪。我們這個世界,還有那麼多人對作家的頭腦充滿好奇,像期待湖怪出水一樣期待作家的下一個作品。他們也很怪,盯住一個作家的頭腦裡的事情看,看一遍又一遍,直到作家的頭腦裡再沒怪東西冒出來。天底下的怪和怪,應該相互認識。康主任想看看作家看見湖怪啥樣子,喊還是叫,還是見怪不怪。可能他認為怪讓作家看見,算是真被看見了。作家可以寫出來。其他看見湖怪的人,只能說出來。而且一次跟一次說的不一樣。好像那個怪在看見他的人腦子裡長。那些親眼看見湖怪的人,對別人說一百次,最後說得自己都不相信了。好像是說神話和傳說一樣。

  我是相信有湖怪的,我沒看見是因為湖怪沒出來看我。它架子大得很。它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我的名字還沒有傳到水裡。我腦子裡的怪想法也嚇不了湖裡的魚。但我知道它。如果我在湖邊多待些日子,我會和它見一面。我感覺它也知道我來了。它要磨蹭兩天再出來。可我等不及。我離開的那個中午,它在湖底輕輕歎了口氣,接著我看見變天了。

  回來後我寫了一首《湖怪歌》。

  湖怪藏在水底下
  人都不知道它是啥
  它也不知道人是啥
  有一天,湖怪出來啦
  它也不知道它是啥
  人也不知道人是啥

  就幾句,套進圖瓦歌曲裡,反復地唱。這是唱給湖怪的歌。也是湖怪唱的歌:它不知道人是啥。

  靈

  我聞到薩滿的氣味。在風中水裡,在草木蟲鳥和土中。這裡的一切被薩滿改變過。薩滿把頭伸進風裡,跟一棵草說話,和一滴水對視,看見草葉和水珠上的靈。那時候,靈聚滿山谷和湖面。薩滿走在靈中間。薩滿的靈召集眾靈開會。薩滿的靈能跟天上地上地下三個層面的靈交往,也能跟生前死後來世的靈對話。

  樹長在山坡,樹的靈出遊到湖邊,又到另外的山谷。靈回來時樹長了一截子。靈不長。靈一直那樣,它附在樹身上,樹不長時靈日夜站在樹梢呼喚,樹長太快了它又回到根部。靈怕樹長太高太快。長過頭,就沒靈了。有的動物就把靈跑丟,回到湖邊來找。動物知道,靈在曾經待過的地方。靈沒有速度,遲緩,不急著去哪。鳥知道自己的靈慢,飛一陣,落到樹上叫,鳥在叫自己的靈,叫來了一起飛。靈不飛。靈一個念頭就到了遠處,另一個念頭裡回到家。有人病了,請薩滿去,薩滿也叫,像鳥一樣,獸一樣叫。病人的靈被喊回來,就好了。有的靈喊不回來,薩滿就問病人都去過哪。在哪待過。丟掉的靈得去找。一路喊著找。

  當年蒙古人去西方打仗的時候,靈就守望在出發的地方。蒙古人跑得太快,靈跟不上。但蒙古人帶著會召集靈的薩滿。橫掃西方的蒙古大軍其實是兩支隊伍,一支是成吉思汗統領的騎兵,一支是薩滿招引的靈。這支靈的部隊一直左右著蒙古騎兵。西方人沒看見蒙古人的靈,靈太慢了,跟不上飛奔的馬蹄。蒙古人在西方打了兩年仗了,靈的部隊才遲遲翻過阿勒泰山,走到額爾齊斯河穀的喀納斯湖。

  靈走到這裡就再不往前走。蒙古人最終能打到哪裡是靈決定的。那些跑太遠的蒙古騎兵感到自己沒魂了,沒打完的仗扔下趕緊往回走。回來的路跟出去的一樣漫長。

  喀納斯是靈居住的地方。好多年前,靈聚在風裡水裡。看見靈的薩滿坐在湖邊,薩滿的靈也在風裡水裡。薩滿把靈叫「騰」。打仗回來的蒙古人帶著他們的「騰」走了,過額爾齊斯河回到他們的老家蒙古高原。沒回來的人「騰」留在這裡。靈也有歲數。靈老了以後就閉住眼睛睡覺。好多靈就這樣睡過去了。看見靈的眼睛不在了。召喚靈的聲音不在了。沒有靈的山谷叫空穀。喀納斯山谷不空。靈沉睡在風裡水裡,已經好多年,靈睡不醒。

  來山谷的人越來越多,人的腳步嘈雜喚不醒靈。靈不會這樣醒來。靈睡過去,草長成草的樣子,樹長成樹的樣子,羊和馬長成羊馬的樣子。人看喀納斯花草好看,看樹林好看,看水也好。一群一群人來看。靈感到人是空的,來的人都是身體,靈被他們丟在哪裡了。靈害怕沒有靈的人。沒有靈的人啥都不怕。啥都不怕的人最可怕,他們腳踩在草上不會聽到草的靈在叫,砍伐樹木看不見樹的靈在顫抖。

  一隻只的羊被人宰了吃掉。靈不會被人宰了吃掉。靈會消失,讓人看不見。

  靈在世界不占地方。人的心給靈一個地方,靈會進來居住。不給靈就在風裡。人得自己有靈,才能跟萬物的靈往來。薩滿跟草說話。靠在樹幹上和樹的靈一起做夢。靈有時候不靈,塵土一樣,喚不醒的靈跟土一樣。

  神是人造的,人看出每樣東西都有神,人把神造出來。人造不出靈。靈是空的。空的靈把世俗的一切擺脫乾淨,呈現出完全精神的樣子。靈是神的精神。人造神,神生靈,靈的顯像是魂。靈以魂的狀態出現,讓人感知。人感知到魂的時候,靈在天上,看著魂。人感知的魂只是靈的影子,靈是空的,沒有影子。靈在高處,引領精神。人仰望時,神在人的仰望裡,而靈,在神的仰望裡。通靈先通神,過神這一關。也有直接通靈的。把神撇在一邊。薩滿都是通神的。最好的薩滿可通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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